來源:半月談《品讀》
2020-10-14 21:03:10
原標題:夢回老宅
聽說縣里糖廠家屬樓老宅拆遷推平了,終究還是沒能看上它最后一眼。人這一輩子,可能有很多個家,歷經好多個宅,但儲存童年記憶的,大抵只有那么一兩個。
畢竟,童年只有一次。我們對童年的記憶,大多是從模糊卻又時而清晰的片段開始,糖廠給我的最初記憶,是空氣中甜絲絲的味道。
維桑與梓,必恭敬止。這是一座典型的東北小城,20世紀80年代初建成的糖廠曾是省直屬企業,后劃轉縣里。那時,縣城人口不多,只分為兩種——糖廠人和縣里人。
雖僅隔幾公里,卻完全兩個世界。高大的廠房,煙筒中總是噴著白色煙氣,空氣中彌漫著蒸甜菜的香味。馬路上,來賣甜菜的貨車一眼望不到邊,孩子們追著車輪卷起的煙塵,爭搶車尾掉落的甜菜,夾在棉襖里跑回一路之隔的家屬樓。
聽老人說,糖廠有全縣最早的家屬樓、最早使用沖水馬桶、最早有廠辦配套小學和醫院、最早有職工通勤客車……辦公樓附近還修建了水池假山和水泥籃球場,是縣里人艷羨的“好單位”。
那時,每家都有幾個孩子,在家屬樓間三五成群游蕩,年紀小的摔煙盒紙、跳皮筋、藏貓貓、扮演圣斗士,年紀稍大的騎著大二八自行車比賽,或者偷偷翻墻到廠區里撿一些廢鋼筋、螺絲換冰棍兒,或者用土塊和磚頭直接扔砸對方干架……動不動就是頭上一個包、臉上一道血口子,皮實得很。
那些年,大人對孩子們的野蠻生長也不在意,自家打贏了就叫“癟犢子”,打哭了叫“熊犢子”,然后更年長的哥姐出馬再打,大人們卻像沒事人一樣,見面相視一笑:“昨天我兒子又把你兒子揍了,這癟犢子玩意!”“沒事,我家那熊犢子真是個完蛋玩意!”
沒過幾天,“犢子”們又忘了挨揍的事,湊到一起有說有笑。餓了,從不用“你媽喊你回家吃飯”,看到誰家飯菜香就跟著蹭一口,大人們隨手拽出一副碗筷,一邊端起白酒杯一邊吆喝:“作業寫完沒?趕緊吃,吃完滾犢子……”只有廠區里的閉路電視播放西游記或動畫片時,喧囂的石板路上才能安靜一會兒。
快樂的童年無憂無慮,卻總是那么短暫,如同糖廠輝煌的光景。無數個縣城“最早”,沒能阻擋住廠子衰敗的步伐,先是一些玩伴開始搬去城里,緊接著開往城里的通勤車時有時無,工廠的煙筒也停產“休息”。廠領導總在換,卻沒一個能干出起色,破敗的廠房冷冷清清,玻璃碎得殘缺不全。
大人們不再上班,而是擠在食雜店里,抽煙、打著幾毛錢的麻將,他們口中傳著一個新名詞——下崗。成年后,我曾問父親:“糖廠為什么會黃(破產)?”“你看看這家屬區,誰家吃糖花過錢?你再看看干部屁股下的桑塔納,那下邊坐著幾棟房……”他不會從經濟學上分析,卻用最簡單的身邊事,講出了最深奧的道理。
于是,我有些懂了,為什么廠子破產前,一車車的設備被“瘋狂”抵債,為什么一些干部“下崗”后卻依舊滋潤,只是苦了那些在底層掙扎的工人。
“下崗后為啥不出去闖?”父親慢慢吐出一個煙圈回答說,他做小生意沒本錢,從學徒起就只會檢修制糖設備,當時行業不景氣找不到活兒,好不容易跟著工友去打工,又被欠了一年多工錢,最后一毛錢也沒拿到,怕了!
一晃二十余年,欠薪仍是社會之痛,但一直在努力治理之中,離實現基本無拖欠的目標越來越近。如果父親和工友們當初能趕上這個好時候,生活也許將是另一番光景。
然而,生活中沒有“也許”。這些年,總有年輕同志在脫貧攻堅走訪時會不解地質疑一些貧困戶:怎么不出去打工?怎么不去學點技能……如果不了解這些貧困戶經歷了什么,真的沒有資格去指責什么。我們能做的,只有向他們伸把手、扶上馬、送一程。
隨著糖廠衰落,家里伙食也越來越差,大多是饅頭、白菜、咸菜之類,父親在樓前一處空地種了菜園,夏天可以吃到如今人們向往的“綠色蔬菜”,晾曬的干菜則是冬天桌上的常客。家屬區日益蕭條,賣豆腐的小販都不愿光顧,成為城鄉接合部一處落魄的歷史地標,甚至連附近村民也不愿購買居住。
終于,家屬樓成了危房,沒水、沒電、沒供暖,許多窗框也被拾荒者拆去賣廢品。爸媽搬離這么多年,卻再也沒回過家屬區,每次問起原因,都是一語帶過。
幾年前,我和弟弟重回老宅,這是我們夢里一次次回到的“家”。恰逢一個拾荒者在此打掃“戰場”,她怯怯地躲在衛生間里。家里30多年前制作的墻柜、碗柜,都還在老位置沒變,房門和窗框早已不翼而飛。一共不足三十平方米的一室半房間內,童年記憶陣陣襲來,溫暖而酸澀。
那時,曾覺得很大的房間,現在看來卻是這樣逼仄,如同兒時覺得很遠的路、很大的建筑,如今看來都變得近而渺小,物件沒變,時間這個證人,如同歲月神偷變換著焦距,頗有些物是人非的五味雜陳。
“這樓破、但結實,不像現在那些豆腐渣工程。”拾荒者主動攀談起來,不知為何,我們兄弟倆從頭到尾也沒告訴她“這是我家”,反而期待她能多拾走一些,仿佛她在替我們收藏那些記憶。
“哥,聽說老宅要拆了,我感覺童年的根兒沒了。”弟弟從院子里挖出一個多年前埋藏下的鐵煙盒,把玩許久。出來時,幾個附近村屯的孩子正在廢棄的家屬區里瘋跑,如同當年四處游蕩的我們,一個凍得滿臉鼻涕的小女孩,瞪著水靈靈的大眼睛望著我,期待我從兜里隨手抓出的兩顆糖果,就像我們當年從追逐的卡車中拾得兩個甜菜疙瘩。
“你爸媽呢?沒人看著你嗎?”小女孩大口地嚼著糖果,半天才蹦出一句,“他們出去打工了,我和奶奶在家,你從哪來的啊?”瞬間,小時不懂的那句“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在這個冬日,如同電影一樣,在眼前濕潤模糊地放開來。
工廠的磚圍墻和舊廠房還在,里面如今已是一家私營玉米加工企業。遠處,城區里高層住宅叢林般生長,家屬樓在城鎮化飛速發展進程中,顯得那么格格不入和落伍,但充滿年代感的紅磚墻,卻一次次留住鄉愁,訴說著何處是吾鄉。
舊時桑梓今看盡,夜夜九山勞夢魂。每逢過年,多少人跨越千里萬里,都要回到故鄉,也許不僅僅是為了親人團聚,還有老宅里對舊時記憶的偶拾。如同《目送》中描寫父母子女那樣:“你站在小路的這一端,看著他逐漸消失在小路轉彎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訴你:不必追。”記憶,也在告訴我們“不必追”,我們目送它背影漸行漸遠,卻鍥而不舍地追。
有些路啊,只能一個人走;有些人和記憶,只能存在一個人的腦海里。有人說,歲月是一個看不見的沙漏,無法打開,也無法看見沙漏里的沙究竟還有多少,也聽不見那漏沙的速度有多快,那沙漏不停地漏……我們只能努力讓留不住的歲月,變成更多留得住的快樂和美好。
執象而求,咫尺千里。我們終究無法回到過去,但有生之年,幸運的話,你還可以多回自己的老宅看一看。哪怕,只是靜靜坐一會兒且聽風吟,那些人、那些事、那些年……問余何適,廓爾忘言。(文丨鄒大鵬,新華社黑龍江分社副總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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