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本年度國產電影最震撼動人的最后一躍

來源：北京青年報

本年度國產電影最震撼動人的最后一躍

◎胡祥

看《雄獅少年》是一次出乎意料的觀影體驗。從片名看，第一反應可能是類似《百鳥朝鳳》，講對舞獅這種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傳承與創新。這一經典的文化符號曾經在黃飛鴻系列電影里反復出現，歡騰舞動的雄獅是一代人對港式武俠的記憶，但在功夫動作類型片日漸式微的當下，舞獅文化愈發小眾化。直到最后看完這部電影，才發現它的故事核心根本不在于此。

現實：生命的擠壓感撲面而來

當我們看《哪吒之魔童降世》《新神榜：哪吒重生》不厭其煩地從上古神話與當代科幻兩個方面來講少年英雄的成長，當我們逐漸習慣《白蛇：緣起》《白蛇2:青蛇劫起》《姜子牙》等對民間文化的凌虛飄逸敘事，我們似乎都忘了，動畫電影還有承載現實題材的可能性。

《雄獅少年》的現實感，首先在于對世界現實的還原。作品開篇出現如紀錄片般的嶺南農村面貌，原生態地展現2005年亂糟糟的鄉鎮集市，這種撲面而來的現實質感一下子讓整部電影堅實起來，它用這種不加修飾的美術風格宣告：這不是一部單純的兒童向的爆米花電影，相反，它對兒童而言，是有些門檻的。準確地說，它是一部承載著創作者熱切夢想、噴薄激情和藝術野心的作品。它有時過于粗糲，甚至有些幼稚老套，但是它是帶有反思性的作品。我們的動畫界，太久沒有出現這樣敢于面對真實、敢于思考我們與這個時代關系的硬核作品了。

影片的故事和人物都是結結實實踩在地上的。男主角阿娟是一個病貓式的被嫌棄的留守兒童，即使在生于斯長于斯的鄉土社會中，也處于被欺負的食物鏈底層。他的父母為了賺錢好幾年不回家過年，每年除夕夜，當煙花粲然綻放于長空，他只能通過一根電話線向父母傳送思念。鏡頭切轉，阿娟的父母坐在工地啃著饅頭，當大遠景鏡頭拉開，他們的背景就是自己參與建設的高樓林立的現代都市。

城鄉二元化發展對傳統的鄉土文化心理乃至親情倫理的沖擊，以可視化的動畫影像表現出來，這種巨大的反差最先戳破了作品的夢幻泡影。作品第一次將探照燈打在阿娟、阿貓、阿狗這樣高度典型化的留守兒童身上，打撈了這個一直被遺忘被忽視的龐大群體。沒有這種經歷的人，很難理解阿娟飛奔回家驚起那漫天螢火蟲的喜悅。可以說，這是動畫電影里前所未有的新形象。

電影很早就放棄了打怪升級的敘事套路。阿娟、阿貓、阿狗在師傅咸魚強的訓練下，歷盡千辛萬苦取得了舞獅大賽復試的資格，可就在這時，他的夢想被打破——父親受傷還鄉，這里實際上隱去了父母太多維權艱難、醫療費昂貴的壓迫，尋常人家的頂梁柱塌了，從來都是山崩地裂的。那日光燈下飛舞的螢火蟲喻示著生命的無常與卑微。

阿娟也只好徹底地從舞獅夢中醒來，不得不提前承擔自己對家庭的責任——前往城市打工。他需要進入真實的世界，從尚有美好的田園進入殘酷的都市叢林，復制父輩的老路。夢想能做什么呢？終究不過掩埋于咸魚攤。當他被逼住在逼仄的下下鋪，生命的擠壓感迅速襲來，獅頭憋屈在黑暗床底，與他對望。這不是我們每一個都市打工人的隱喻嗎？而那樹林里隱坐的佛像，見少年、見雄獅、見浮云、見眾生，巋然不動。

致敬：每個鏡頭里都有“周星馳”

《雄獅少年》一開始就給人一種久違的生動氣韻。少年阿娟肆意飛馳在五彩斑斕的曠野，如狗般靈活地匍匐穿行在眾人腳下，只為看一眼舞獅。女性阿娟頭戴紅獅、身披紅綢，如英雄般出現采青，“金鍍眼睛銀貼齒，奮迅毛衣擺雙耳”，英姿颯爽，威風凜凜，也完成了他的第一次覺醒。整個過程一氣呵成，流暢自然，雖有些套路化，但是人物立住了，拍出了一種生活煙火氣。嶺南的民俗風氣和人物的虎虎生氣，一直貫穿于電影的前三分之二，并在電影舞獅大賽的高潮戲的最后時刻再次爆發，我們多久沒有在現實題材的動畫電影里看到這種勃勃生機了？這種氣，來自對周星馳草根精神的致敬，更是來自對嶺南本地文化的深刻把握。

這部電影里，寫滿了給周星馳的情書。剛出場的阿娟是早年《一本漫畫闖天涯》的星仔，在后半段工地穿上紅背心就是《少林足球》里的星；咸魚強的出場拖鞋致敬了《功夫》里的火云邪神；“妻管炎”的相處模式就是包租婆包租公的翻版；女阿娟出現時飄然掉落的英雄花是《功夫》里棒棒糖的浪漫化；連《美人魚》里出現的粵語經典歌曲《世間始終你好》也沒放過，最后，終于在舞獅大會上的主持人身上，從外貌到聲音完成了最直觀也最坦然的致敬……如果要細分析，幾乎每個鏡頭里都有“周星馳”。

“須知少時凌云志，曾許人間第一流”，所有周星馳電影的敘事核心，都是小人物如何成為拯救世界的英雄。周星馳電影的活力與生氣，在于香港的市井文化的深厚滋養，也有不少電影人嘗試過對周星馳風格的模仿，但是都歸于失敗。為何？因為缺少和周星馳類似的文化語境，這部動畫片為何又深得周氏真傳？原因也在于具有相通的文化。鞭炮鑼鼓交織的熱鬧舞獅場面，迤邐的鄉村風景，小市民生活的煙火氣，漫畫式的夸張人物，五條人的配樂……這一方面導致了在故事架構上缺少了大的創新，依然沿用了周氏經典的英雄救世模式；但另一方面，它對時代轉變的細致捕捉和大膽體現，對影像、故事本土化的改造，雖然還顯稚嫩，喪失了一些一以貫之的氣韻，但還是體現了和周星馳不一樣的文化思考和追求。

《雄獅少年》的最大特點，或許是在無厘頭里注入了更為強大的現實精神。人物不是無牽無掛的英雄，而是背負了沉重的家庭負擔，天生多了一副沉重的枷鎖。他所追求的不是技藝的臻至化境，而是如何在生活面前展現出如雄獅般的勇毅與力量，用奇跡喚醒沉睡的父親。這種力量，不是來自類似“如來神掌”這樣的天外神力，而是來自父母、來自敲鼓為他送行的師徒、來自同村族人跳入水中的奮力支撐。造夢的人已經那么多了，留給他們好了，而我只想躍向那看似不能挑戰、不可逾越的擎天柱，這不是英雄夢想釋放的酒神狂歡，而是個體即使認清自己的渺小卑微后，卻依然無懼成敗、無懼鮮血，吼出內心威猛剛勇的雄獅。

這是我今年看過的國產電影里最震撼、最真實、最動人的“最后一躍”。

[責任編輯：楊凡、崔中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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