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大眾網
2022-08-11 10:00:08
原標題:為村人存史,也為社會留痕——《許家村志》映照的歷史變遷
來源:大眾報業·大眾日報客戶端
2020年10月20日上午部分村民合影。同年進行的第七次全國人口普查數據顯示:許家村常住人口273人,其中15歲以下人口15人,60歲以上人口132人。
□ 本報記者 盧昱
作為地方志的一種,村志可謂“一村之全史”。相比省志、縣志、鄉鎮志,村志包含大量歷史細節,生動真實地映照出時代變遷,具有特殊價值。
地處青島市轄區西南邊緣的海青鎮許家村,在當地有些年代的地圖上甚至難尋其名,但其發展變遷與國運大勢同頻共振。剛剛出版的《許家村志》,廣泛收集,博采眾議,審慎擇選,明示變化,被內行贊譽為“非歷史專業學者所做史書里態度最嚴謹的著作”。村史的啟示,與宏大敘事是一體兩面的共同體:這本厚實的村志,為村人存史,可尋根脈;也為社會留下細到絲縷的痕跡,對考察研究山東乃至中國的歷史脈動,不啻為珍貴的基層史料。
以人為中心寫好村莊故事,
書寫重點在村民
有專家認為,《許家村志》既是一部村史,也是一部社會學著作。談起謀篇思路,《許家村志》主編許衍剛說:“村莊是鄉村的基本單元,家庭是社會的細胞,村民是活動主體,村志的書寫重點在農戶、村民。”這本80萬字的志書以人為本,全面記述了社會變革大背景下,一村人口的繁衍遷徙和生產生活變遷。
《許家村志》的人口篇,不僅詳細記述人口繁衍、遷徙、壽命等統計數據,反映農村生育、婚姻、家庭等觀念變化,還對“闖關東”人口、進城人口、出嫁人口、死亡人口分別統計,并對家庭規模變化、老齡化、人口外流等定量分析。一個普通村莊的人口變化,映照出一幅跌宕起伏的社會進程曲線圖。
自新中國成立,許家村人口經歷了“增加—減少—再增加—持續減少”的過程:1949年全村約500人,此后10年增加到680人左右,增長約36%;20世紀60年代初期發生災荒,“闖關東”人口增多,全村人口減少到560多人;1964年后經濟好轉,人口再度增加,至1978年戶籍人口數量達到高峰,共704人;改革開放后,村內相繼出現遣返人員回城、單職工家屬進城、大中專院校錄取學生增多、進城務工創業、老年人隨子女進城居住等多種遷出事項,村內人口持續減少,2016年與1982年相比減少198人,減幅為29.9%。
人們常說農村老齡化嚴重,《許家村志》定量分析顯示:2020年全村常住人口273人,年齡結構為:0-15歲人口15人,16-59歲人口126人,60-79歲人口108人,80歲及以上人口24人。60歲以上人口占常住人口總數的48%。這筆賬把農村老齡化狀況清楚地呈現出來。
《許家村志》還算出另一筆賬:1983—1992年全村戶籍人口亡故52人,平均壽命64.71歲;1993—2002年亡故54人,平均壽命70歲;2003—2012年亡故42人,平均壽命75.43歲;2013—2016年亡故20人,平均壽命80.7歲。30余年間亡故人口平均壽命延長15.99歲。這說明老齡人口增加,與生活水平提高和社會保障條件改善也有很大關系。
與農村老齡化息息相關的是村莊人口的大量遷出。《許家村志》對此有詳細統計,1985年—2003年,幾乎每年遷出人口都是兩位數,其中1985年最多,遷出32人。到2004年,遷出減至8人。2013年—2016年每年遷出1人。從在冊戶籍看,遷出人口數量減少,而實際情況是村民離村進城的腳步并未停止,“遠走高飛”仍是年輕人的夢想追求,但他們都選擇保留村籍戶口。因為,國家政策已調整,農村有房屋,有承包土地,農村戶口“吃香”了。
農民進城、城鄉互動是中國現代化道路上的壯麗景觀,落到許家村則更具體生動。2016年底統計,許家村常住戶有114戶370人。基本不在村里居住或當年累計住村不足3個月的有48戶94人,分別約占總戶數的29.6%、總戶籍人口的20.3%。他們有的在城區務工經商、買房定居,有的被子女接到城里養老,有的農閑在城里帶孫、農忙回村收種,往來于城鄉之間,過起候鳥式生活。
宏大處著眼,細微處用功
大政行天下,實效看基層。村志作為一村的百科全書,不能回避生產資料所有制變革等重大事項,因為每一次變革都與村民的命運、利益息息相關。《許家村志》記載了土地改革、合作化、人民公社、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等大事件在村里的實施過程和落地效果,留存了大量歷史細節。
1982年1月1日,中共中央以一號文件批轉《全國農村工作會議紀要》。同年11月,膠南縣部署落實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改革春雷回蕩在天地間,“大包干”在許家村落地。近40年過去了,當時生產隊的集體財產是怎樣處置的?已經很少有人能說清楚。編纂人員找出1983年許家村各生產隊的“往來賬”——這也是生產隊最后的賬本,查到集體財產處置的詳細記錄,摘錄二隊兩戶社員分物折款情況入志:
許衍柏,分牲口攤款每人13.89元,共55.56元;分農具攤款每人1.39元,共5.56元;分大缸1個2元,木頭、折子0.1元,共2.1元。合計63.22元。
許家蒼,分牲口攤款每人13.37元,共53.48元;分農具攤款每人1.34元,共5.35元;分噴粉器1個、氨水桶1個2元,折子0.1元,共2.1元;沖4月26號、27號單據分牛補款5.35元;余款55.58元。
對賬上記載的“分牛補款”,編者不解,請教當時的小隊會計,并在村志中加上說明:各生產隊飼養的牲口只有十幾頭,采取幾戶搿伙分得1頭的辦法,因為每頭牲口折款數額不同,“分牛補款”是對分得低價牲口各戶的補償。
許衍剛認為,村志編纂宜細不宜粗,應從宏大處著眼,細微處用功。不同時期鄉村的許多細節,不僅承載著鄉愁記憶,也是歷史印跡,是社會發展各階段的佐證。這部村志的編者在遵循地方志編纂規范的同時,調動各方面的知識積累,運用多種方法挖掘、記載村莊細節,形成鮮明特色。
以圖證史。古志中的圖經、圖志、圖記,以圖為主,也是地圖與說明文字的合稱。圖文互補是志書編纂的常用方法。《許家村志》共有圖片526幅,除了場景、實物、人物照片,也有不少示意圖、寫實圖,圖文并重。主編介紹,講求視覺藝術效果,是《許家村志》的編排要點之一。但大量圖片穿插于志書,不能只為美化,更要起到證史作用。這部村志的各種示意圖都是用心設計、反復修改的,精益求精,力求達到“一圖勝千言”的效果。《許家村人在東北居住地示意圖》,直觀反映出許家村“闖關東”人數眾多、居住面廣的特點,也把在東北的許家村后人與祖籍聯系起來。不同時期的村民住房平面圖、效果圖,則把農村居住條件的變化形象地展示出來。書中各種場景、實物照片不是隨意堆積羅列,而是精心挑選編排,每幅圖片必須具有史料價值。如不同年代的結婚證,生活困難時期的草鞋,1968年的山東省布票,1984年的土地承包管理使用證,2016年的股份經濟合作社股權證,2017年貼在新式鍋臺后墻瓷磚上的灶王爺畫像……都無聲地見證著歷史。
以表輔文。《許家村志》隨文插入大量統計表格,多數表格專為對比而設計,有的列數據,有的擺事物,編者想要傳遞的信息一目了然。1966年與2016年“許家村家庭規模分類對比表”顯示,時隔50年,村里1口之家由10戶增至23戶,2口之家由7戶增至50戶,3口之家由16戶增至38戶,4口之家由16戶增至33戶,5口之家由22戶減為15戶,6口之家由26戶減為2戶,7口之家由18戶減為0戶,反映出農村家庭規模變小的過程。“停止或減少種植的作物統計表”顯示,從前許家村曾經種植糧食作物、經濟作物20余種,1965年后從廣種薄收到“以糧為綱”,再到集約種植,目前集中種植小麥、玉米、花生三大作物,其他作物多數停止種植,有的零星種植。其他諸如“生產工具使用年代統計表”、不同年份“主要作物種植收入支出約計表”“辦飯器具用品使用年代統計表”“建房用材更新年代統計表”“村民服飾變化年代統計表”等,更是將農村生產生活的方方面面列舉出來,在對比中增加了說服力,為研究農村農業留下更多歷史細節。
以“附記”擴展背景。有些很有價值的事項,村志正篇不能展開敘述,《許家村志》專設“附記”,予以詳述,擴充了信息量。如《地瓜當主糧的年代》,記述自清乾隆年間到20世紀70年代地瓜引種栽培的歷史,切曬地瓜干等勞作過程,以及地瓜不再當主糧的原因;《當年大隊氨水池》,記述農業技術進步中“捏鼻子施肥”的特殊階段;《割麥打場脫層皮》,記述生產隊時期小麥收割、脫粒的艱辛;《推磨?碓辦飯忙》,記述從前農村糧食加工方法和婦女們家務勞動的繁重;《曾經人人披蓑衣》,記述村里已經失傳的蓑衣編結方法。《許家村志》共有附記21篇,留存了許多鄉土記憶,也增強了可讀性。
村莊的開枝散葉:
村人“闖外”主要兩條路
無論村莊規模、歷史淵源還是當代業績,許家村都無顯赫之處。許家村與成千上萬齊魯村落一樣,一方土地,一片農房,養育十幾代人生生不息。凡俗世象背后是輩輩繼承的精神血脈,激勵村人為實現夢想百折不撓、奮斗不息。
新中國成立后的70多年間,許家村人口不斷繁衍,但常住戶數變化不大,多數年份都在150戶左右,原因是“闖外”遷出人口多。梳理《許家村志》的浩繁記載,許家村人“闖外”主要有兩條路。
一條路是“闖關東”。起因是人口增加,生產條件落后,有限的土地不能解決飽暖,窮則思變。每逢嚴重災荒或社會動蕩,更會有大量村民“闖關東”。清末民初“闖關東”的許家村人都是男勞力,他們徒步2000公里遷往吉林省延邊,開荒種地。勞作幾年,省吃儉用積攢一些錢財,回歸故里蓋屋娶妻,改變家境。路途遙遠往返不易,在東北定居的許家村人逐漸增加,到1937年前后,全村累計“闖關東”的男性達215人之多,幾乎家家都有“關東客”。吉林延邊早年有延吉崗地名,聚居那里的許家村人多了,被稱為許家崗。后來黑龍江省雞西市也有了許家大院。這些許家村人開枝散葉,逐步擴散到延吉、雞西等地的更多村莊。
舊社會許家村人“闖關東”的歷史,是尋求擺脫貧困之路的遷徙史,也是艱難生存的血汗史,“死逼梁山下關東”的俗語至今掛在村民嘴邊。村志記載,民國時期許立世從延吉回老家接家眷,用木制獨輪車推著懷孕的妻子走了3個月。途中妻子臨產,住進一家叫作“興隆店”的旅棧生下一子,遂給孩子起小名為“興隆”。許秉酉、許秉業、許秉海、許秉竹兄弟4人,四弟留守許家村娶妻生子,3個哥哥“闖關東”,都是終生打光棍。老大、老二卒于延吉,老三帶著二哥遺骨和兄弟們積攢的微薄財富返回家鄉,與四弟一起置地持家,才算過上安穩日子。1932年版《海曲許氏譜系》記載的許家村男性,名下加注“游外”“無考”者多達141位,多半是“闖關東”失聯。
從清末民初到20世紀70年代,從許家村遷往東北地區的人口累計900人以上。估算他們在東北繁衍人口數量,早已超過許家村村內繁衍人數。一個平常小村的繁衍遷徙現象,反映出民族的韌性,以及人口與政治、經濟、文化的相互關系,豐富、深化著人們對區域生命歷程的認識。
另一條路是求學外出。《許家村志》單列辦學育人篇,以較多筆墨記述本村辦學歷程及求學外出村人足跡。許家村人雖身居僻壤但矢志向學,早在20世紀20年代初期就創辦開明小學,1931年開辦新式小學。新中國成立前,省內諸城、青州、泰安、濟南,省外北京、保定、奉天、萬州等地,都曾留下許家村人的求學足跡。1949年辦完全高級小學,1967年辦聯中,1975年辦高中,許家村都是爭先恐后,要人有人,要地出地,不打折扣。慷慨辦學,代代接力,使許家村成為遠近聞名的“文化莊子”。早在清代,許家村就出過7位太學生、監生,1位獎勵舉人。民國時期又有6人畢業于北平、濟南的高等院校,其中4人就讀于中國大學。新中國成立至1965年,全公社73個自然村共考出大學生20多名,許家村占8名。2016年全國人口普查數據:城鄉人口初中以上文化程度者所占比例,全國為68.68%,山東省為68.98%,而許家村初中以上文化程度人口占全部人口的比例達到75%。從1977年恢復高考到2018年,全村累計198人考入大學或中專學校,畢業后分別在20多個城市就業。僅在青島西海岸新區機關駐地的許家村人就繁衍到103戶295人,分別相當于村內戶數、村籍人口的63%。
這一系列數據背后,是一個個家庭為改變子孫后代的命運奮斗不止的故事。受崇德尚文、耕讀傳家村風影響,富裕人家最看重的不是擴建宅院,而是送子弟進城讀書,不富裕的家庭也信奉“地瘦栽松柏,家貧子讀書”的古訓,千方百計保孩子上學。20世紀60年代初生活困難,女生許傳清初中畢業考上師范學校,家里卻揭不開鍋,不識字的小腳母親萬般無奈,就利用冬春農閑外出要飯度饑荒,堅持讓女兒讀完師范,當上教師。許衍頤的兒子許家林考上中學,家里籌錢無門,就把三代人棲身的五間老屋拆掉兩間,賣掉梁檁換成錢,供應兒子讀完高中,大學畢業后參加工作。
書越讀越多,路越走越寬。進入21世紀,許家村絕大多數家庭實現了讓子孫離土進城安居興業的夢想,家家戶戶“城里有人”。與此同時,新的問題也出現了。2015年下半年,有近百年歷史的許家村小學停辦,主因是生源不足。這所小學在校學生規模2003年達到高峰,之后每年一年級新招學生數量都少于六年級畢業人數,遞減幅度逐年擴大。2014年全學區15個村莊適齡入學兒童只有8人,校方調查結果:幾年內各村學齡兒童將持續減少,生源難以為繼,學校只好停招新生,與鎮中心小學合并。《許家村志》補錄2020年第七次全國人口普查數據:全村常住人口減少到273人,僅占戶籍人口的60%。
時代發展、社會進步,豐衣足食、老有所養、幼有所教、弱有所扶等理想在許家村一步步變成現實。閱讀《許家村志》的平實記述,讀者可以感受許家村人發自內心的喜悅,也會產生新的思考:在農村常住人口持續減少且老齡化程度越來越高的新常態下,怎樣走好農村振興之路?這一重要課題,有待繼續探索和創新實踐。
誠如《許家村志》主編所言:故鄉是一本寫不完的大書。
想爆料?請登錄《陽光連線》( https://minsheng.iqilu.com/)、撥打新聞熱線0531-66661234或96678,或登錄齊魯網官方微博(@齊魯網)提供新聞線索。齊魯網廣告熱線0531-81695052,誠邀合作伙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