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biāo)題：說古論今丨“下高”，翻的全是硬功夫

來源：大眾報業(yè)·大眾日報

原標(biāo)題：說古論今丨“下高”，翻的全是硬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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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藝術(shù)頭條微信公眾號開設(shè)“舞臺藝術(shù)小課堂”專欄，近期陸續(xù)推出故宮博物院博士后、國家京劇院編劇池浚主講的系列短視頻節(jié)目，普及戲曲知識，介紹戲曲絕技，揭秘戲曲絕活。通過節(jié)目里精心選擇展示的那些精華片段，我們既能領(lǐng)略中國戲曲藝術(shù)的瑰麗多姿，同時也特別能感受演員“臺上一分鐘，臺下十年功”的辛苦和不易。

新近一期講到的是戲曲中的絕活“下高”。池浚介紹，“下高”也可以稱為“下桌”，是戲曲舞臺上“翻”的技巧之一，它從高向低翻。在不同的劇目當(dāng)中，根據(jù)劇情的需要，“下高”也有不同的組合技巧。比如在隴劇《司文郎·闖獄》的結(jié)尾，運用了“下桌搶背”，表現(xiàn)劇中人宋九郎的憤懣不平。而在秦腔《斬姚期》中，運用了“蠻子下高”的技巧動作，表現(xiàn)了劉秀的驚恐、羞愧。在其他戲里，“下高”還可以用在表現(xiàn)激烈打斗的場面，表現(xiàn)人物武藝高強或是路途崎嶇、不慎墜落等多種場景。

演員完成這個動作，從高處“翻”下來，很不簡單。如果說，拍電影、電視劇的時候，演員沒法完成類似動作，還可以通過特效技術(shù)去彌補，到了戲曲舞臺上，演員是沒這樣的機會的。對于戲曲演員來說，這一“翻”，翻的是真本事，翻的是硬功夫，玩不了虛，做不得假。沒有一定的功夫，翻不動；沒有高超的功夫，做不好。

把“下高”用于表現(xiàn)激烈打斗場面，武戲中很常見。比如，京劇《三岔口》中最膾炙人口的，是那場夜里“盲斗”的武打戲。在扣人心弦的打斗中，就有“下高”的精彩情節(jié)。深夜的客房內(nèi)，無半點燈火，周圍也是漆黑一片。房客感覺似乎有人撥開房門偷偷溜進房間，闖入房間者感覺房客似已驚醒。二人近在咫尺，卻看不見對方。他們在黑暗中尋找彼此。二人都心知對方不善，所以緊張地防范著周圍，防止對方靠近。他們各自手持一柄長刀，小心翼翼地在自己身邊掃來刺去。有時候，二人幾乎撞到一起，但一個人身子向左探，另一個人身子向右探，剛好感覺不到彼此的存在。有時候，刀正好就在對方脖子上，又被對方陰差陽錯地躲閃開去。突然，闖入者在用手上舉探摸的過程中，觸到了站在桌上正向下探摸的房客手腕。闖入者順勢奪下對方長刀，然后雙刀向桌面疾削。房客從桌上躍起后翻身而下，正好躲開這一刀。這個翻身而下的動作，正是前述的“下高”。

我記得在劇場里看這段戲的時候，確實有“心提到嗓子眼上”的感覺。明知道這是演戲，明知道是假的，可還是體會到一種身臨其境般的緊張感。專家們評價《三岔口》時認(rèn)為，這臺戲能達到這樣的藝術(shù)效果，主要在于把京劇“虛擬”的表演方式的魅力發(fā)揮到了極致。兩位演員在只有一桌二椅的燈火通明的舞臺上，卻能生動地表現(xiàn)出摸黑打斗的真實感覺，很大程度上歸功于一套虛擬的程式化的動作。例如，眼神的左右環(huán)視表現(xiàn)在黑暗中極力想要看清，上身略為前傾左右環(huán)顧表現(xiàn)搜尋摸索，等等。同時必須強調(diào)的一點，就是演員的武打身段也非常漂亮，這自然包括“下高”等動作設(shè)計。正是這方面的別出心裁，讓觀眾既感到緊張刺激，又覺得趣味橫生。

眾多名家演出過京劇《三岔口》。其中，張云溪、張春華兩位老藝術(shù)家，于二十世紀(jì)五十年代就聯(lián)袂演過這個經(jīng)典劇目。張春華飾演的是“闖入者”——其實就是旅店老板劉利華。劉利華這個角色，前后身份經(jīng)歷過一個變化，在前期劇本中，他是開黑店的惡人，在戲中被正面人物“房客”任堂惠殺掉；在后期劇本中，則變成一個俠肝義膽的好人，與“房客”之間的打斗也就成了不打不成交的誤會了。根據(jù)“早安京劇”公眾號刊載的文章，張春華先生曾經(jīng)回憶：“現(xiàn)在常演的《三岔口》，就是我首先改的。原先的老《三岔口》是梆子戲，劇中的武丑劉利華原為壞人，扮相很難看，劇情也主要是打斗。1951年，我和張云溪先生演此劇時，對老戲作了改動，將劉利華改為好人，與任堂惠因誤會而打斗，而且是摸黑打，這就很巧妙而且幽默好看。”

張春華先生還特別提到一件事。他說：“這出《三岔口》當(dāng)年以啞劇的形式參加在柏林舉辦的第三屆世界青年和平友誼聯(lián)歡節(jié)，受到好評并成為武戲代表劇目，久演不衰。”京劇到歐美演出，觀眾欣賞起來是很有難度的。但是，《三岔口》以啞劇形式演出，能讓這些地方的觀眾看懂，而且大受歡迎，其成功的關(guān)鍵，首屈一指就在于劇情安排、動作設(shè)計。像“下高”這樣的高難動作，表演時美感、力量感、刺激性兼具，給西方觀眾帶來的那種新鮮感和震撼力可想而知。

用“下高”來表現(xiàn)人物武藝高強的戲也很多，京劇《奇襲白虎團》就屬于此類。京劇《奇襲白虎團》堪稱山東省京劇院的“看家大戲”。2020年，為慶祝山東省京劇院成立70周年，山東省京劇院復(fù)排了這臺優(yōu)秀保留劇目。在復(fù)排進入聯(lián)排階段時，我曾經(jīng)前往省京劇院采訪。在這次采訪中我還了解到，前些年，除省京劇院復(fù)排過這臺戲外，因為排演難度太大，幾乎未有其他劇團嘗試復(fù)排或者移植。其中的一個難點，是飾演男主角嚴(yán)偉才的演員必須文武兼擅，而這樣一位演員實在難找。這個演員需要完成的武戲動作里，重點之一正是“下高”。

在接受采訪時，山東省京劇院黨委書記、院長蔣慶鵬介紹，《奇襲白虎團》有多個相對特殊的看點。看點之一是令人驚嘆的高難度武戲。男主角嚴(yán)偉才有一個“云里翻前撲”的高難動作表演，可謂難中之難。這個動作，就是“下高”。演員要從兩米多高的臺上跳下，中間身體翻轉(zhuǎn)360度，落地后連續(xù)做兩個虎跳，再加一個空翻，然后站定。整個動作要如行云流水，一氣呵成，中間不能有停頓。這樣，觀眾看起來才感覺賞心悅目，蕩氣回腸。然而演員完成這個動作，難度非常大。之所以“嚴(yán)偉才”選角難，首先就是因為演員過不了這一關(guān)。

飾演嚴(yán)偉才的山東省京劇院優(yōu)秀老生演員孫衛(wèi)安表示，《奇襲白虎團》中的“下高”，稱得上是個極高難動作，只有天天練功，并且練得特別熟練，才能控制好、完成好，否則，受舞臺內(nèi)外很多不確定因素影響，不僅容易出錯，而且一不小心就會受傷。

山東省京劇院副院長周翔則感嘆，《奇襲白虎團》能贏得這么好的口碑，首先就在于那么多漂亮的高難動作、新創(chuàng)程式給人帶來的新鮮感和滿足感。

關(guān)于“下高”，還有一個與譚鑫培先生有關(guān)的特殊故事。著名劇作家張永和在《伶界大王譚鑫培》一文中，講述過“伶界大王”譚鑫培上海之行的趣事。按文章描述，譚鑫培共去上海演出六次，“第五次他先是大紅大紫，后來差點沒栽在上海。”差點讓“伶界大王”栽了的原因，正與“下高”有關(guān)。

上海當(dāng)?shù)氐囊患覒蛟海瑸榱撕妥T鑫培競爭，請出了上海當(dāng)時最紅的一個老生楊四立。他們貼出來演出《盜魂鈴》這出滑稽戲，楊四立演豬八戒。邀請譚鑫培的那家戲院老板就跟譚老板商量，您能不能也貼一出《盜魂鈴》，我們知道您當(dāng)初在宮里唱過。譚老爺子盛情難卻，同時心里也有把握，于是也貼了《盜魂鈴》。

《盜魂鈴》有一個特別的看點：豬八戒不但要學(xué)各個行當(dāng)?shù)难莩瑫r還要從一個三張半高的桌上翻下來。要知道，當(dāng)時，譚鑫培已經(jīng)65歲了。他在這個年齡，還能演這場戲？

文中記述道：“觀眾當(dāng)然如潮，賣了一個滿堂。前面都很好，到后面大伙就要看這65歲的老爺子上不上這高，從不從這個高桌上翻下來，下場門三張桌子立起來了。大伙把眼睛瞪圓了看這個，就看譚鑫培慢慢爬上去了，大伙的心可就提起來了，看他65歲的人翻不翻。只見譚鑫培扮演的這個豬八戒先向臺底下一望兩望，然后做出撓耳朵、搖腦袋的身段動作，后來嘆了口氣，慢慢又爬下來了。底下一看這個，大失所望，于是倒好就上來了，里面還有一個小報的記者，帶頭在臺下起哄。這個事怎么評論呢？后來很多人就覺得這是從人物出發(fā)，豬八戒本領(lǐng)本就稀松平常，從這么高的桌上翻下來，那不是豬八戒，那是孫悟空，那是捉妖降怪的孫悟空。豬八戒這個吃貨就是這樣，一看這個太高了我就爬下來，所以這是塑造人物的獨特表現(xiàn)。后來這個事還驚官動府，譚老爺子還經(jīng)過了法院，最后是打贏了官司。他們不應(yīng)該起哄，他的演出是符合這個人物的，所以這里面還有這么一個故事。”當(dāng)時買票的觀眾，估計都想親眼看看，65歲老爺子到底怎樣“下高”。只是萬萬沒想到，譚老爺子耍了個如此“怪招”。這算是一個特別的花絮。

類似“下高”這樣的絕活，好看，添彩，但費勁，難練。宋代王安石說：“世之奇?zhèn)ァ⒐骞郑浅Ｖ^，常在于險遠，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有志矣，不隨以止也，然力不足者，亦不能至也。有志與力，而又不隨以怠，至于幽暗昏惑而無物以相之，亦不能至也。”這段話，用來描述戲曲演員學(xué)藝、練功同樣特別合適。正因他們披荊斬棘，迎難而上，勤學(xué)技藝，苦練絕活，才創(chuàng)造出這么多令人嘆為觀止的舞臺藝術(shù)景觀。（大眾日報記者 于國鵬 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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