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新華網(wǎng)
2020-12-25 17:09:12
2020年夏天,一張廣為流傳的照片中,一個挺拔的身姿站在防洪大堤上,手扶旗桿,仰望國旗,頭頂著天,腳踩著地——這個人就是張恒,一個27歲的退伍軍人。他不愿多提這張照片,只是淡淡地說,“我不是英雄,只是一個為了家鄉(xiāng)豁得出去的普通人”。
庚子之夏,我國遭遇了1998年以來最嚴重汛情,全國七大流域800多條河流發(fā)生超警以上洪水,三峽水庫出現(xiàn)建庫以來最大入庫流量。
“這是我的家、我的根,我必須守住,家沒了我去市區(qū)干什么!”江西九江遭遇連續(xù)強降雨,村子里的水已經(jīng)淹到大腿根了,看著走路一瘸一拐的63歲老父親堅決不走,張恒雖然心里無奈,但更多了一份守護家園的堅定。
張恒的老家江洲鎮(zhèn),是江西省九江市柴桑區(qū)東北部的一個江心島,位于江西、湖北、安徽三省的交界處。沒有洪水侵襲時,這里平靜安逸,宛如世外桃源。
一入7月,四面環(huán)水的江洲鎮(zhèn),如一葉扁舟孤懸長江,在暴雨、洪水的輪番侵襲下,防汛形勢非常嚴峻。眼看水位直逼歷史最高點,被洪峰打破平靜生活的退伍軍人張恒,同近7000名江洲子弟一起,沖上抗洪搶險第一線,在保衛(wèi)家園的鏖戰(zhàn)中,展現(xiàn)了時代“后浪”最真實的寫照。
抗洪:“后浪”力挽狂瀾
“往年的汛期,一天也就是漲一二十厘米,但今年上漲得太快了。”張恒感嘆道,“一大早起來發(fā)現(xiàn)我的60畝菜地一夜之間被淹,心都涼了!”
江洲鎮(zhèn)的家園保衛(wèi)戰(zhàn)從7月5日拉開序幕,這一天,長江九江站的水位超過了19.5厘米的警戒線,達到了19.68厘米。7月6日開始,水位上漲速度更是達到了每天四五十厘米,最高時候一天漲到52厘米,遠超往年的漲幅。
鎮(zhèn)上的戶籍人口有4萬人左右,但由于青壯年大都在外務工、上學,留守鎮(zhèn)子的常住人口僅有7000人,大多還是老人和婦女,實際全部可用勞動力不足1000人,要守住30多公里的堤壩,還要應對各種突發(fā)狀況,實屬“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7月10日,九江站水位持續(xù)不斷上漲,九江市將防汛應急響應等級提升為一級。江洲鎮(zhèn)政府發(fā)出《致江洲在外鄉(xiāng)親的一封信》,呼吁18至60周歲的在外鄉(xiāng)親回家抗洪。“行囊裝不下故鄉(xiāng)的瓜果,帶不走母親的菜園,縱使把家鄉(xiāng)的消息翻看一遍又一遍,也不及踏上渡船那一刻的安定。”
這一封特殊的“家書”,讓在外游子“歸心似箭”!發(fā)出當天,就有近1000人返回江洲。張恒就是趕著10日下午最后一班渡輪回鄉(xiāng)的。
從九江到江洲鎮(zhèn),只能依靠輪渡。從新港碼頭上船,10分鐘便可到達對岸。碼頭兩邊,靠近長江的部分房屋已浸泡在水中,地勢更低的房屋只能看得到房頂,低洼處的田地也被洪水灌入,內澇十分嚴重。
他記得當時渡輪上,有大卡車,有小轎車,有三輪“蹦蹦”車,還有拉著竹筐的摩托車;有看起來老板派頭的人,有頭戴安全帽的壯小伙,也有穿著單薄防曬衣的女學生。大家穿得五顏六色,但都有著為家鄉(xiāng)焦急的眼神,希望渡輪快快靠岸,好去抗洪搶險。
7月12日,長江九江站水位達到22.81米,距離歷史最高水位23.03米,僅僅差了0.22米。江洲鎮(zhèn)政府繼續(xù)發(fā)出第二封“家書”——《江洲告游子書》,期盼在外游子回鄉(xiāng)支援。
隨著第二封家書的發(fā)出,返鄉(xiāng)的輪渡人滿為患,住在九江市區(qū)的村民們騎著摩托車回來了;遠在上海、深圳、浙江的打工者放棄了每天幾百元的工資,回鄉(xiāng)要求在堤壩上值守;外出求學的學子主動請纓,加入這場返鄉(xiāng)抗洪的戰(zhàn)斗。
張恒本想把有點殘疾的父母送去九江市區(qū),自己守在村里,結果遭到父親嚴正“抗議”。無奈中,張恒帶著父親雙雙加入抗洪隊伍,父親在哨所里負責一些登記的文字工作,他在夜間去巡堤和值守。
這是張恒長這么大,第一次見到這么高的水位。裝石子、扛沙袋、挖水溝,為了守護家園,他們和洪水展開一場鏖戰(zhàn),不巧碰上下雨,泥濘的路更增加了行走的困難,每向前走一步,都會陷得更深。
雖然很累,但是能為家鄉(xiāng)出力,“起碼心里很踏實”,張恒說。
有的女學生第一次參加抗洪,當天就被曬傷,脖子被曬到脫皮,晚上脖子疼得連枕頭都不敢碰。但即便這樣,這些平時看似嬌嫩的年輕人都挺了下來,依然每天在堤壩上堅守。
截至7月19日下午6點,累計回鄉(xiāng)人數(shù)達6800人左右,極大緩解了人手不足的窘境,家園保衛(wèi)戰(zhàn)初步告捷。
軍人:退伍不褪色
7月10日,村子里的水已經(jīng)到大腿根了,張恒自己的60畝菜地也一夜之間被淹,上半年幾萬塊的投入就這么打了水漂。菜地并非沒有補救辦法,但他依然選擇了放棄。
他說,如果用抽水機把積水抽干,可以保住一部分蔬菜,但是抽干積水會導致農(nóng)田內外水壓差增大,更容易決口。“我們這里是有抗洪經(jīng)驗的,98年那場大洪水都扛過來了,這種情況,人不能太自私。”
看到《致江洲在外鄉(xiāng)親的一封信》時,他還在九江市。當天下午,張恒就趕著最后一班輪渡回到了村里,緊急報到后被分到巡查組,緊接著扛沙袋、巡大堤,無縫銜接地加入了抗洪隊伍,連續(xù)奮戰(zhàn)75個日夜。
穿著迷彩服、腳蹬橡膠靴,長相俊朗的張恒皮膚曬得黝黑,更有點神似藝人古天樂。恍惚間,他覺得自己依然是一名現(xiàn)役軍人。看著抗洪戰(zhàn)士心里頓生親切,也時不時買點礦泉水送到大堤上。“以我的條件只能買得起水,買別的實力達不到。”張恒坦然且堅決,“在我能力范圍內,就一定做到。”
7月16日,張恒在大堤上巡查,當時風很大,防洪哨所門口的國旗都被吹歪了。很多人都忙著抗洪事宜,似乎忽略了歪在一邊的國旗。
張恒看到這一幕,心里略微一緊,趕忙走上去,心疼地把國旗扶正,并加固了底座。這一幕,被心細的記者定格在鏡頭里。
鏡頭里的他,抬頭仰望著迎風招展的五星紅旗,頭頂著天,腳踩著地,無論是在整潔的天安門廣場,還是在泥濘的抗洪大堤,內心的榮耀都是一樣的。
張恒負責夜班通宵巡查,蚊蟲叮咬是難免的,蟑螂也特別多。但最嚇人的是蛇,發(fā)洪水的時候蛇沒有地方去,只能往堤壩上走。雖然膽子很大,但經(jīng)常聽說有抗洪戰(zhàn)士被毒蛇咬傷,遇到蛇的時候張恒還是會心里發(fā)毛,“基本上每天夜里都能看到蛇,只能小心地用木棍驅趕開。”
直到現(xiàn)在,每每看到三軍儀仗隊邁著整齊的步伐走過,張恒總會流露出向往的神情。
作為國旗護衛(wèi)隊曾經(jīng)的一名隊員,這個剛毅的小伙并不愿多提具體細節(jié),似乎打算把這段珍貴記憶塵封在心底。但已退伍7年的他,總時時處處體現(xiàn)出對軍旅生涯的懷念:喜歡的歌是軍歌,平日里愛穿迷彩服,時不時翻出軍裝和女朋友拍照,連慶祝國慶發(fā)的朋友圈,都是三軍儀仗隊手握鋼槍的照片……
張恒的父母都身有殘疾,他從小就意識到自己的爸媽與別人相比,屬于弱勢群體,這反而激發(fā)了他內心從小的倔強。他總在各方面表現(xiàn)得比別的孩子更加剛強,同樣也給幼小的心里埋下軍人的種子,他渴望能穿上一身戎裝,用英姿颯爽的模樣走在鄉(xiāng)親們中間,接受大家崇拜的目光。
因為經(jīng)濟原因,小張恒初中后選擇了輟學。還不夠應征入伍年齡,去福建鞋廠當雜工、跟著朋友學開挖掘機……各種零敲碎打的活兒都被他干得有模有樣。
然而,一到18歲,已經(jīng)長到1米85的張恒果斷放棄了可觀的收入,去應征入伍圓“軍人夢”。
為什么一定要當兵?張恒沉默一會,并沒有解釋,這其中或許裹著他的情感、刻著他的理性,也藏著他的青春。
當兵的日子,艱辛歷練可想而知,但張恒依然不愿意多說細節(jié),“我不是蜜罐里泡大的‘寶貝疙瘩’,吃苦受累是家常便飯,有時候練踢正步踢到‘尿血’,這些也都不是事兒。”
能讓他至今都笑出聲兒來的,居然是訓練大學生軍訓的搞笑回憶。“有個女大學生,走正步怎么都走不對,練了快兩個月怎么走都是順拐,一專門訓練就順拐,怎么教都教不會,我都叫她‘拐姐’!”
2013年退伍后,他“軍人癮”還沒有過夠,跑去影視劇組專門為軍事題材的影視劇跑龍?zhí)祝盍钏_心的是參演了《建軍大業(yè)》,“雖然我只是個人肉背景,或許連臉都沒有露出來,我一樣覺得很光榮!”
似乎命運也總時不時提醒著他與軍隊的“不解情緣”。返鄉(xiāng)后,他學會了修船的手藝,有一次船主送給他一小瓶酒表示感謝,巧的是這個酒瓶造型就是一個小手雷,黑漆漆的外殼只有巴掌大,上面寫著金色的標語“聽黨指揮,能打勝仗,作風優(yōu)良”。
在江面上勞累一天后,他欣喜地和朋友們分享這突如其來的驚喜,酒還沒喝夠就見底了,恍惚中,“啪啪”的踢正步聲在耳畔回響。
奮斗:不吃苦無青春
“青春就是用來吃苦和嘗試的,我到任何時候都不會認輸,沒有過不去的,只有不想過的。”和記者談到青春,張恒總是非常陽光且積極。
張恒依然記得,2007年自己輟學之后,父親貸款買了二手貨車,讓他跑貨運。結果因為年紀小,貨主壓根不放心把貨交給他,生意少得可憐。那是人生中少有的充滿深深無力感的時刻,他只盼自己快快長大,真正成為家里的頂梁柱。
2009年,在別人介紹下,他南下福建鞋廠打工。剛開始是做雜工,靠著勤奮好學,他用一年時間把一層樓的流水線技術活都學會了,第二年就做到了管理層,成為質量檢測部門的小領導。
在站穩(wěn)腳跟后,他把爸媽也帶去工廠,給他們找了一份刷鞋底膠的工作。一家三口每月有一萬多元收入。
吃了文化程度不高的虧,張恒在向管理層努力的路上,最煎熬的就是補齊“筆桿子”短板。做管理需要會算賬,算運營和損耗、開料等,從小在學習方面有虧欠的張恒,咬著牙不認輸,系統(tǒng)學習了全流程的技術內容,有時候遇到老資格的員工刁難,他也不放棄,堅持弄懂為止。
“一天做3000雙鞋子,有多少好的壞的返工的,出現(xiàn)問題的原因是什么,哪里溫度高了,導致開膠、變形都需要記錄。即便好些年不做鞋子了,這些技術指標他都滔滔不絕,干一行愛一行就要一絲不茍,哪怕只是做一雙鞋子。”
2011年就做到工廠品管部副經(jīng)理的他,做事非常講原則,“是我負責的內容,誰來講情都不管用。哪怕老板安排的事情,老板自己過來插手我也不講面子。” 但他對于自己唯一一次違背原則的事,至今耿耿于懷。當時他帶著父親出來打工,給父親找了倉庫管理員的工作,結果一次記賬出了紕漏。當時另一個部門的人過來核查,眼看就要查到父親頭上,情急之下,他自己站出來把事情扛下來了,“要罰就罰我,有問題沖我來!”
他記得父親事后什么都沒有說。倉庫和品管部辦公室只隔了一堵玻璃墻,一抬眼兩人就能互相看到,張恒假裝在辦公室看手機,但是他用余光瞄到父親在一直看著自己,“他就那樣呆呆地看了我半個小時”。
那一刻,他猜想父親可能在回憶自己從小到大的過程,可能在那一刻,父親真正意識到兒子長大了。
感恩:命孝父母恩
張恒的微信昵稱叫“命孝父母恩”。
“我的父親是小兒麻痹癥,母親有點精神分裂癥,腿腳也不利索。”張恒從不避諱談父母的狀況,更沒有一絲厭棄或自卑。“說白了我的父母就是身體不健全的人,他們都能把我養(yǎng)這么好,我沒有任何理由不努力,更沒有任何理由不對他們好。”
他從不放心父母單獨出遠門,擔心他們出門受欺負。即便在國旗護衛(wèi)隊的時候,特別想讓他們看看自己升旗時的樣子,但為了安全起見,他沒有允許父母來看望自己。
張恒退伍后曾有過一兩年“北漂”日子,沒有目標的生活讓他略有迷茫。但一聽說母親的精神狀況有些反復,他馬上收拾行囊回家,不再四處亂闖,專心照料母親,直至她恢復正常。
“我現(xiàn)在就是個有夢想的莊稼漢。”張恒笑著說,“就像一首歌的歌詞‘不要神的光環(huán),只要你的平凡’,我們只是普普通通的血肉之軀。”
在這次抗洪搶險中,他時刻照顧著父親,只允許父親值白班,在值班結束把父親安全送到家之后,自己再去值通宵夜班,連續(xù)75天,一天不落。
7月份的江洲鎮(zhèn),水汽蒸騰,灌木被淹得只剩樹頂,房屋也只有半截在水面上,高大的張恒讓瘦弱的父親坐在一艘藍色小塑料船里,自己則蹚著淹到大腿根的水,深一腳淺一腳卻能穩(wěn)穩(wěn)地扶著小船,每天他都這樣推著父親回家。
這就是踏實的感覺,張恒這樣形容。“我從不去和別人比較,這沒有任何意義。哪怕父母身有殘疾,他們也是守護我到大的人!”
張恒最愛吃母親做的野菜粑粑,他說“最有家的溫馨”。在他心里,家就如同那個不起眼的黑色粑粑,用料簡單,卻有著獨一無二的味道。
他非常感謝媳婦繼紅:“抗洪那會她還是我女朋友,她老家是另外一個縣的,完全沒有汛情,但她一直在江洲陪著我,我不在家的時候照顧我家人,真心非常感動。”
現(xiàn)在汛情已過近半年,張恒雖然回歸了平靜的生活,但依然沒有挽回經(jīng)濟損失。洪水退去后,重新煥發(fā)生機的60畝菜地讓他倍感欣慰,菜地旁立著若干巨大的風力發(fā)電機,不停地隨風轉動,仿佛帶來了源源不斷的新希望。
“過去我護衛(wèi)的是國家的榮譽和尊嚴;現(xiàn)在我守衛(wèi)的是父母和家鄉(xiāng)。”他的手機里珍藏著一張照片,鏡頭里,父親帶著紅色花袖套,母親穿著棉衣,二人靦腆地笑著。這應該就是張恒,一個為青春注入了“軍人氣質”的27歲硬漢,愿意拼盡全力去守護的那份柔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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