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北京青年報
2021-05-20 01:49:05
原標題:邱志杰:在菜市場里辦書法展 是向引車賣漿者致敬
來源:北京青年報
邱志杰 在菜市場里辦書法展 是向引車賣漿者致敬
◎晃二
還沒到約定的采訪時間,推開工作室的大門,邱志杰已端坐在電腦前,邊解釋手頭的文章正寫到關鍵處,邊招呼學生泡茶招待。
工作室進門就是日常辦公區,邱志杰的書桌緊挨著大門。右邊是會客區,沙發上堆著書籍,講到某處需要解釋時,邱志杰總能快速拿起一本書精準地翻到某一頁。靠墻邊還是書,一排巨大的書架。墻壁上掛著各種字畫“謙虛謹慎”“光明磊落”,正對著大門的是一張“華為蘋果手機專修”,邱志杰介紹這本來是給三源里菜市場一家店鋪寫的,因為尺寸不合最終留在了工作室里。
邱志杰,藝術家、策展人,中央美院實驗藝術學院院長及教授,中國美術學院跨媒體藝術學院教授。在他的學生鄭永和眼里,邱老師是不折不扣的“人民教師、人民藝術家、勞模”,“平時經常在工作室工作到很晚,也會在工作室睡幾個小時又起來工作,對于他來說沒有什么睡覺時間,經常通宵工作”。而策展人張維娜眼中的邱志杰“是個不用睡覺的苦行僧”。
邱志杰一直都是勤奮的,“大學時圖書館的老師說我每天晚上都是在圖書館過的,以至于我很生氣,好像我沒女朋友似的”。邱志杰生于1969年,臉龐清瘦,神采奕奕,說起話來語速很快,赤誠又坦率。
菜市場是書法的絕妙發生地
菜刀上貼著“對不起”,砧板上寫著“立地成佛”……剛剛過去的五一假期,邱志杰書法展覽“民以食為天”在北京三源里菜市場展出。展覽僅僅五天,卻吸引了多家媒體報道,并在微博持續發酵,熱度迅速登上熱搜。
網友東東槍寫道:“去了趟三源里菜市場,東西沒買多少,但一進去就被這些手寫標牌給震撼了。不只是好看的問題,關鍵是這個工作量可實在不小啊。出來之后才發現外頭有海報,是邱志杰老師的展。很有點意思。”
作家張大春轉發了這條微博,他寫道“書法家都應該走上街頭,拯救招牌”。
也正是基于重建書法使用的場景這樣的念頭,邱志杰介紹“以前書法家是拿書法干別的事,寫一個公文給組織匯報,懷念兄弟了寫一封信,甚至于記賬、老中醫寫一個藥方,書法常常是在這種半使用的狀態下無意做的”。在邱志杰看來,書法基本的職能是通訊、告知、交流,因此“書法得離開藝術,回到特別日常的場景里面”。
是很偶然的一次機會,2020年7月29日,策展人張維娜找到邱志杰,提出想要合作書法展。談話當天,邱志杰便將所思所想形成文本,在凌晨四五點傳給張維娜,文中第二部分著重記錄了書法展的構想:“書法是一種社會工具,書法超出藝術,書法在日常生活中,書法是用來宣傳告知、教育、警示、抗議、招攬生意……書法是爆裂的。”
收到文本后的張維娜非常興奮,“當時就感覺我們會制造出一些有趣的事情”。后來受新冠肺炎疫情影響,展覽一直擱置。直至今年4月,接到三源里菜市場可以做活動的通知,張維娜立刻拉著邱老師去看場地,“我記得他異常興奮,拍了好多好多照片,認為菜市場是一個書法的絕妙發生地。菜市場的管理者說,五一那幾天辦展來得及嗎?滿打滿算也只有十五天時間。我看了一眼邱老師,他一個勁兒點頭說可以,來得及。于是我們第二天就大隊人馬進場測量、拍照、收集素材。”
實際上,這次展覽的籌備時間只有十天,此前邱志杰出了趟差,又同時兼顧著學校的事務,等正式開始寫字已經是4月20日。
但展覽的整體框架在踩點當天就基本確定了。邱志杰非常擅長統籌規劃,有一套自己做事的辦法,他稱自己“最大的天賦是大局觀,非常小的時候就會完成對一個學科的全面俯視”。
這種天賦也應用于生活里,在做一件事情時能快速俯視全局、構造框架。踩點回來后,邱志杰立即召集學生開會,僅用了約兩小時便基本梳理出了工作量和要做的內容,之后和學生一起用在線文檔分工合作,按照類別將要寫的字一一列出來,完成一個就劃個鉤。
在這十天里,邱志杰沒日沒夜寫了大大小小近千張字,他形容“每一次展覽都是飛奪瀘定橋”。鄭永和是這次展覽的工作人員之一,從前期籌備、布展到現場拍攝,他參與了全程,也見證了邱志杰的工作。在鄭永和眼里,邱老師工作時很“忘我”,在展覽籌備期間,面對巨大的工作量,“邱老師經常忘了吃飯和睡覺,但是對寫字這件事和這次的展覽,他非常開心”。
書法的實用性覆蓋了菜市場的每個角落
和傳統的展覽不同,這一次的展覽就在日常生活里,甚至邱志杰將此次行為命名為“市集書寫”,而沒有用“展覽”來定義——邱志杰將菜市場里大大小小的印刷體換成了自己的書寫,從門口的宣傳標語、管理規定,到商鋪門面的大字;從菜刀砧板,到商家的圍裙;從菜譜,到大大小小寫滿五谷雜糧的小標簽……這次書寫幾乎覆蓋了菜市場的每個角落。如果只看這些,甚至要以為這是菜市場的手寫特色,書法的實用性已悄無聲息融入期間。
當然還有更多有趣的設計:菜市場中央的鋼梁上懸掛了很多作品,寫蘇東坡的《豬肉頌》,寫梁實秋的《饞非罪》,寫國外的諺語,還寫一些俏皮的流行話,“都在酒里”“在廚房遇見蘇格拉底”“不敢回憶成都”。更妙的是在菜刀上寫“對不起”,在砧板上寫“立地成佛”,在海鮮攤寫“我是姜太公的獵場”……陽春白雪與下里巴人,詩詞歌賦與人間煙火,邱志杰讓各種意想不到的排列組合碰撞在同一空間里并和諧共處,天真爛漫,相得益彰。
邱志杰則在個人公眾號解釋了為什么要寫這些吃吃喝喝的內容,而不是風花雪月的古詩詞:“對菜市場的引車賣漿者流的致敬”,“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
4月30日晚,商戶下班后,夜幕降臨,菜市場在一天的喧鬧中歸于寧靜,迎來了一天中或許是最溫柔的時刻。邱志杰和學生們潛入菜市場布展,從晚上七八點一直工作到凌晨兩點,等待著5月1日啟幕后人們的檢驗。
張維娜完全沒有預料到,展覽很快將如爆裂般在社交網絡傳播,最開始菜場的對接人只當成普通項目來接待,盡管很配合,但似乎興趣并不大,也收取了相應的費用。直到展后第二天,“看見帶著‘長槍短炮’的專業‘觀眾’進場,只拍照不買菜,才發覺可能火了”。
程慶戰在三源里菜市場經營一家手機數碼配件商鋪,他的店鋪就在菜市場進門處。據他的觀察,在5月1日-5月5日展出期間,來菜市場的人一天比一天多,甚至在撤展后還陸續有人來看。
5月5日撤展前,程慶戰拍下小視頻記錄了三源里菜市場的場景,依然人來人往,大部分人都拿著相機,仰著頭看書法,或在某處駐足觀賞。撤展后,程慶戰店里還有多處保留著邱志杰的書法作品,“專業手機貼膜”“各種紐扣電池”“新到蘋果原裝手機殼”,還有最大的一幅“華為蘋果配件專賣”。原本這些都是要撤走的,他希望能保留,覺得大藝術家的字很有意義,就和邱志杰提了,然后如愿留下。
程慶戰說展覽期間邱志杰每天都會來菜市場。5月3日,當邱志杰在菜市場被一群人包圍著寫字的時候,程慶戰也伺機表示想請邱老師幫忙給店里寫兩張字,并希望這次的字用宣紙寫,一天后邱志杰便按要求寫完請學生送來,文字內容是程慶戰自己提的,一張是“貼膜世家”,一張是“貼膜時間”,邱志杰還在右側寫了一些或祝福或調侃的小字。
最想做的魚腸字,只能退而求其次
在這次展覽中,魚腸字是邱志杰最想做的一批東西。大概源于閩南人對海的情懷,原本設想的場景是:在魚肚子里面放入各種字條,當人們把魚帶回家,剖開魚肚子后才會看到里面藏著的字,字條上寫“子非魚安知魚之樂”“飛鳥潛魚未知死”……
想法獨特而浪漫,但現在的人買魚,通常會要求商家將魚現場剖殺處理,帶魚回家開膛破肚最后發現一張有趣的字條,這太難了。因此這個想法只能暫時放棄,改成在展覽中將一張張字條平鋪在魚身上,當然也取得了很好的藝術效果。
邱志杰老家在廈門郊區。姑媽姑丈家里“種”牡蠣——將花崗巖切成一個長條,插在灘涂上,慢慢地,上面會長滿牡蠣。到了11月,他們去海里將牡蠣從石頭上鏟下來,跳下海的時候要先來半瓶白酒。
邱志杰總結道,“這是漁民的生活,我們福建人是大海里的獵人。”
關于菜市場的記憶,邱志杰印象最深的是17歲那年。彼時,師從廈門工藝美校王振裕老師,邱志杰用最嚴酷的方法訓練自己,列了一個詳細的計劃表,按階段逐一解決自己的問題,然后每星期抱著一捆畫從漳州拿到廈門給王老師看。
從漳州到廈門,有時候坐車有時候坐船,坐船的話坐到第一碼頭,從第一碼頭走到輪渡碼頭,會經過廈門第八菜市場。這是一個血腥的、原生態的菜市場,熙熙攘攘,海邊送來的魚在這里現殺,農民挑著一擔菜來賣,菜還帶著泥土。
究竟為什么要去菜市場做展覽?在展覽展出后,邱志杰在個人公眾號寫了這樣一段話:“這里(菜市場)血腥而刺激,熱烈而旺盛,同時,文雅而美麗。這里生命以刺鼻的氣味撲面而來,食物鏈在這里完整呈現。提醒著書寫者,我們都是狩獵采集者的后代。我們學會栽培和畜牧不過一萬年。學會寫字也不過幾千年。然而寫字是生命秘密的聚集,去菜市場寫字,尤其如此。”
萬不可去做空頭文學家或美術家
如果講述故事的最開始,邱志杰11歲,學習書法,喜歡畫畫,喜歡古文,在小學畢業之前就讀完了幾乎所有的章回體小說。那時,報了文化館辦的書法班,教師通常是一些老書法家,那些老爺子很喜歡這個熱愛古文的學生,走哪兒都帶著他:去跟和尚聊天、磨墨,去考察摩崖石刻,去拓碑,“很快我就變成老人中的少年,少年中的老人”。
少年時期的經歷在很多時候無形中影響著邱志杰。流傳在老先生們口中,有這樣一個傳說:古代有個禪僧,每天拿著毛筆在空中畫梅花,一輩子沒有在紙上畫過一筆,沒人知道他畫得好還是不好。
這種記憶和感覺影響著他,直到“變成了‘光書寫’的作品,包括我的《重復書寫一千遍蘭亭序》,寫到紙都黑了再也看不出字跡,可能都跟小時候的這種感覺有關”。
下定決心學習藝術是在高二那年,有個師姐突然來問,“你要不要考慮學美術?”邱志杰把自己關起來,思考了三天。想魯迅先生寫的《死》,邱志杰脫口而出,流暢地背誦出來:
忘記我,管自己生活。——倘不,那就真是糊涂蟲。
孩子長大,倘無才能,可尋點小事情過活,萬不可去做空頭文學家或美術家。
損著別人的牙眼,卻反對報復,主張寬容的人,萬勿和他接近。
隔著漫長的歲月,魯迅先生的話讓他深思,反復想自己到底有沒有才能?原本是想學古典文學的,去上北大中文系或考古系,抑或當敦煌學家。轉而又想,漳州市美術界、書法界的功力都注入在自己身上,“像武俠小說里那樣,人家把70年的功力全部傳給你。我仔細想完這一切,斷定我是有才能的,我就決定來考美術”。
促使邱志杰做這個決定的,還有一件事。1986年10月,邱志杰在廈門看到黃永砯的“達達”展覽,有一件作品是一幅巨大的油畫布,蚊香擱在上面燒,有的整個燒掉了,有的只留下淡淡的痕跡。那一刻,邱志杰非常明確、非常清晰地意識到——“這就是我要干的事情”。
現如今,邱志杰總結藝術對自己而言,是一種可以同時做文學、做政治、做戲劇、做考古的學科,“藝術可以同時讓我干別的事情,它能滿足我的貪心”。提及是否對藝術有狂熱的喜愛?他又平靜回答道:“我對藝術有理性的喜歡,我知道我會給這個領域帶來東西、帶來變革。”
寫字是很療愈的事情
邱志杰喜歡菜市場,但近幾年不太有時間去了,生活被工作填滿,忙到連去食堂吃飯的時間都沒有。上午給本科生上課,到中午下課時總會被人抓住,“邱老師我想考研,能看看我的材料嗎?”就算考生不來找,也會利用中午時間段召集博士生匯報研究進度。
他形容自己最怕的就是時間不夠用。“誰來采訪我我恨死他了。”他調侃道。邱志杰幾乎將所有的時間用來工作,“不忙會生病的”,“不做無聊之事,何譴有涯之生?因為你沒有辦法判定怎么做最好,所以你只能靠數量,沒辦法生活得更好的話,只能生活得更多”。他享受創作,享受勤奮,享受把一個東西研究通透的過程。
讓書法回歸日常,除了在菜市場做展覽,邱志杰也考慮過別的場所:市井街道,地攤集市,又或者在靈堂。
在邱志杰看來,靈堂也是一個特別適合書法的地方,特別適合白紙黑字的地方,“因為它基本的氣息是悲的,甚至是瘆人的,它對人的精神的影響力很強大,不管你多么無神論,到了這樣的一個生死的關頭,那種好多看似沒道理的話都能成立。我們的挽聯里面往往有對死者過分的溢美,當然也有真誠的贊美和懷念”。
1993年,恩師鄭玉水去世,邱志杰模仿鄭老師的字體寫了所有的挽聯和花圈。2017年父親去世,邱志杰跑回家,也書寫了所有的挽聯和花圈,兩天時間基本就坐在桌子前寫字,女兒在旁邊看著。在這個過程中,寫字逐漸撫慰了傷痛。當有的學生表現出抑郁或彷徨,邱志杰就會引導他們寫字,“寫字是很療愈的事情”。
通過這次展覽,邱志杰交到了很多新朋友,大部分都是市場的商戶,大家紛紛來求字,甚至互推微信。在采訪間隙,邱志杰還在回復商戶“粽子很好吃”,是其中一家商戶在收到他送出的字后寄來了粽子。
還有在上海的商戶,問他能否賜字,愿意付酬金,邱志杰按要求寄出字,并告訴對方是免費的,商戶堅持要轉賬被拒,最后按照邱志杰寄件的地址寄回來一些水果——一顆桃子正端端正正放在眼前的茶幾上,邊角有磕碰的痕跡,邱志杰說,“我不忍心告訴他,昨天寄來的桃子其實已經不行了,路上已經壞了。”但邱志杰看起來,卻依然很高興。就像展覽期間,每一次他出現在菜市場,都會被熱情的商戶包圍,接下很多要求贈字的“訂單”,被老太太拉著手,被人塞雞蛋,以至于不敢在菜市場買東西,“明明看到有的東西還挺想買的,我不敢買,一說要買他們就會說送給我”。
展覽舉辦后,邱志杰已送出了大概二三十張字給商戶,全部免費。常常在工作結束后,為了這些字寫到半夜。邱志杰卻覺得這些都是這次展覽倍感幸福的時刻,大家熱情地維系著禮尚往來的傳統,他講古代文人也是樂于助人的,“不是有那種傳說,說老太太賣扇子賣不掉,王羲之把扇子抓過來,每個扇子寫幾個字,幫人家賣扇子”。
邱志杰覺得將來或許還可以去幫助一些農民,比如哪里的酒賣不出去了,去寫個小酒標。又或者,哪里的蘋果不好賣了,題個字,經日出日落,待斗轉星移,日曬將書法留在蘋果上,等到豐收的季節采摘下來,水靈靈紅彤彤的帶著書法字體的蘋果便來到了菜市場,擺在了水果攤。
想爆料?請登錄《陽光連線》( https://minsheng.iqilu.com/)、撥打新聞熱線0531-66661234或96678,或登錄齊魯網官方微博(@齊魯網)提供新聞線索。齊魯網廣告熱線0531-81695052,誠邀合作伙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