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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5-31 08:49:05
原標題:說古論今丨張岱為什么這么牛?
來源:大眾報業·大眾日報
□ 本報記者 于國鵬
不久前,山東師范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楊守森接受新浪山東采訪,談到自己學術歷程這一話題時,對于學者應該以什么樣的學術態度寫文章也發表了看法。他的觀點有見地,又有鋒芒,發人深思。
在訪談中,楊守森說:“現在有一個很嚴重的問題,好多學者是為學術而學術,為寫文章而寫文章。不是把學術作為一種骨子里的生命追求,不能化為自己真正的一種對社會的生命意義上的關注,不能從內心發出聲音。我覺得現在這方面還是有點欠缺,好多就是為了這樣的某一個目的,甚至有些為了評獎,為了評職稱寫文章,這肯定不行,肯定寫不出好東西來。好文章一定是生命里流露出來的一種感覺,一種判斷,一種價值分析。”每一句話都很有分量,可謂語重心長。
對于那些從事文學批評的人來說,這段話更值得好好琢磨。楊守森本就是一位著名的文學評論家。他談到自己的學術歷程時說,“一開始主要還是感興趣于文學評論,所以比較早發的文章都是文學評論。”后來,他逐漸涉足文藝學、美學乃至鄉村建設領域。在這些學術領域,他也都有重要的學術成果問世。在文學批評領域,他的學術貢獻是非常突出的。比如,對莫言創作的研究與評論,他是“最早的”之一。
2020年,由山東省莫言研究會承辦的“紅高粱文學現象研討會”在高密舉行,我曾前往采訪。在這個研討會上,山東大學教授賀立華擔任學術主持人,楊守森也參加了研討。兩位德高望重的學者回憶了關于莫言研究的一些往事,其中提到,他們對莫言的關注,從1985年左右就開始了。在他們的積極推動下,于1988年在高密召開了全國第一次莫言作品研討會。這時候,他們已經開始著手合作撰寫《怪才莫言》。他們先后多次到莫言老家詳細走訪,以期更準確地了解莫言成長經歷,更準確地把握莫言生活的文化背景,從而能夠更準確地對莫言作品進行剖析和研究。
在莫言尚未被大眾關注的時候,他們能夠見人所未見,敢于言人所未言,體現的是獨到的學術眼光、準確的學術判斷和令人尊敬的學術擔當。我認為,這就是文學批評的專業性。沒有學術擔當,可能就不會說真話,或者不敢說真話。同時,沒有獨到的學術眼光,也很難作出有價值的學術判斷。他們對莫言文學創作的評論,是建立在對莫言文學全方位剖析研究的基礎上的,是深入研究莫言其人其文后的思考和判斷。這些文學評論,談長處,不回避短處,贊揚其所得,也不否認其所失,因此成為推動莫言文學創作的寶貴力量。
大家都說,文學評論像一面鏡子,可以通過它照見得失。那么,怎樣把這面鏡子立起來,且能切實發揮作用?還是要靠專業性。如前所述,這種專業性就體現在眼光準、說真話、見識高上。如果見識不高,目光短淺,觀點庸陋,沒有什么可取之處,照了也是白照,如同做無用功,文學批評的價值就被消解了。如果眼光不準,或者不說真話,那這面鏡子的價值同樣會大打折扣,或者直接就變成了哈哈鏡,照出來的是變形的、扭曲的,這些不僅不是我們想要的,而且是應該竭力避免的。
不禁想起晚明很有名氣的一位戲曲評論家張岱。在戲曲評論方面,張岱是當時響當當的人物。他的名氣有多大呢?在《陶庵夢憶·過劍門》一文中,他不無得意地寫道:“嗣后曲中戲,必以余為導師,余不至,雖夜分不開臺也。以余而長聲價,以余長聲價之人而后長余聲價者,多有之。”從這幾句話中,足可知張岱在戲曲界的巨大影響。
張岱何以如此赫赫有名?簡單來說,就是專業水平高。正是因為他在戲曲方面造詣精深,當時的那些戲曲名家無不對他佩服有加,遂使他的聲譽如日中天。張岱雖然出身仕宦之家,但無意仕進。他酷愛戲曲,喜歡和伶人交往。他曾說:“奪利爭名,甘居人后;觀場游戲,肯讓人先。”在張岱家里,先后曾有六個職業戲班長久居住,這給張岱看戲提供了極其便利的條件。興趣來了,讓戲班子演戲,自己在臺下看戲,張岱日子過得非常逍遙。天長日久,他在戲曲方面的造詣也水漲船高。
張岱的水平高到什么程度?從他書中記載的一個例子可見一斑。在《過劍門》中,張岱記述,有一次到朋友姚簡叔家看戲,正好演員中有以前家庭戲班的舊人,所謂“余舊伶馬小卿、陸子云在焉”。先唱《西樓》,馬小卿等表現“氣色大異”,與平時大不相同,另一位演員楊元感覺很奇怪,就過來問怎么回事。馬小卿答,下邊坐著看戲的是以前的主人,精于鑒賞,極為挑剔,在他家演戲被稱作“過劍門”,在他面前演戲,又怎么敢潦草糊弄?楊元已經是一位名角了,聞言大吃一驚,一下子緊張起來。《西樓》還沒演完,就開始串演《教子》。此時,楊元上場,居然“膽怯膚栗,不能出聲”。面對楊元的失態,張岱詼諧地寫道:“眼眼相覷,渠欲討好不能,余欲獻媚不得。”這種尷尬持續了好大一會兒。最終,張岱“伺便喝采一二,楊元始放膽,戲亦遂發。”張岱找了個機會,給演員喝彩,演員聞聽才放松下來,順順當當開始演戲。聽說張岱在臺下看戲,一位名角能緊張到失聲,擔心演不好出差錯,足以反襯張岱名氣之大和水平之高。張岱如果并非真正的行家里手,如果并非在戲曲方面見識過人,又豈能讓一位名角如此狼狽!
可貴的是,張岱水平高,還肯說真話,而且是極有見識的真話。袁于令是同時期的一位戲曲名家,寫了一臺戲叫《合浦珠》。張岱看后認為,這臺戲頗受“傳奇”時俗的影響,尤其是刻意以求怪奇,導致該戲曲少了許多精彩。他直率地批評:“傳奇至今日,怪幻極矣。生甫登場,即思易姓;旦方出色,便要改裝;兼以非想非因,無頭無緒;只求熱鬧,不問根由;但求出奇,不顧文理。近日作手,要如阮圓海之靈奇,李笠翁之冷雋,蓋亦不可多得者矣。我兄近作《合浦珠》亦患此病。蓋鄭生關目亦甚尋常,而狠求奇怪,故使文昌武曲、雷公電母奔走趨蹌,熱鬧之極,反見凄涼。”張岱以為,一味求怪求奇,以致故事沒頭沒尾,發展缺乏邏輯,即使加進很多元素,場面看上去特別熱鬧,但這種空洞的熱鬧,恰恰會帶給人凄涼之感,如此一來,也就事與愿違了。張岱的批評往往如此,有理有據,有才有識,寥寥數語,又極精到,直指那些虛張聲勢的文藝“時代病”,雖然鋒芒畢露,卻能令人心服口服。
時代在發展,文學批評理論也在不斷發展,但文學批評的精神一脈相承。去年,中宣部等五部門聯合印發《關于加強新時代文藝評論工作的指導意見》,其中提出,要開展專業權威的文藝評論。《意見》要求,健全文藝評論標準,不唯流量是從,不能用簡單的商業標準取代藝術標準。嚴肅客觀評價作品,抵制阿諛奉承、庸俗吹捧的評論,反對刷分控評等不良現象。倡導“批評精神”,著眼提高文藝作品的思想水準和藝術水準,堅持以理立論、以理服人,增強朝氣銳氣,做好“剜爛蘋果”的工作。從這個《意見》的相關要求看,“專業性”是其中的核心要素之一。
浙江大學教授盤劍認為,專業權威的文藝評論首先必須具備“專業性”。對于文藝評論來說,如果“大眾評論”是一片大海,那么“專業評論”應該成為一根“定海神針”。在分析當前專業的文藝評論為何聲音越來越弱、影響越來越小的原因時,他明確指出:“也在于專業文藝評論還不夠權威,譬如專業評論眼光不夠犀利、專業判斷不夠精準、專業認識不夠深透、專業批判不夠振聾發聵,還無法做到令人不得不服,讓人不得不聽。”同時,他表示,要通過講“真話”、說“人話”、用“行話”、免“套話”,建構真正專業文藝評論的存在形態與發展狀態。他特別闡釋,所謂講“真話”,是指面對特定的文藝作品或文藝現象,文藝評論者要能夠實事求是地進行客觀評價,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用不著遮遮掩掩,更不能不好硬說好。盤劍的觀點,可謂處處點中要害。
對于文學批評來說,說真話是最基本的,正如楊守森所說“一定是生命里流露出來的”;說真話的同時,更要追求有眼光、有見識的真話。從學術角度來講,平庸的真話,并沒多少價值,雖多,亦奚以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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