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石刻的觀看之道

來源：光明日報

原標題：石刻的觀看之道

來源：光明日報

在源遠流長的金石學研究中，拓片始終占據(jù)著關鍵地位，是探究摩崖等各類石刻的重要憑借。在傳統(tǒng)金石學中，研究者借拓片賞玩銘文字體、書風，參照史傳考證史事，當代歷史學家很大程度上延續(xù)此傳統(tǒng)，重視善拓、精拓，以拓本校錄銘文，作為史學分析的根基。這一傳統(tǒng)形成有因，拓片便于傳布、觀看，精良者能最大程度呈現(xiàn)原碑文字。然而，其局限性也不容忽視，正如藝術史家韓文彬在其著作《銘石為景》中，一開篇就指出：視覺上，拓片將立體石材壓縮為二維平面圖像，易造成信息扭曲、失真；且摩崖文字嵌入山水，規(guī)模宏大，單紙拓片難以囊括全貌。

若僅研讀拓片，會割裂銘文與原生空間語境，導致進一步失真。對此，該書舉了一個典型案例，即關于東漢《楊淮楊弼表記》文本性質(zhì)的認知。南宋金石學家洪適在未涉足實地、僅憑拓片揣摩的情況下，倉促地將其判定為楊氏的記墓文字，此后金石學家大多人云亦云，未對這一論斷加以審慎探究。實際上，當我們親臨褒斜道石門隧道現(xiàn)場，便會發(fā)現(xiàn)此處題記與為二楊祖父而作的《石門頌》相鄰而居，理解了兩處石刻的這層視覺連貫性，其文本撰作的意圖便豁然開朗。得益于長期的藝術史訓練，本書作者敏銳地意識到，在中國古代石刻研究中，只有置身原始環(huán)境“觀看”銘文，才能在時空場域中真正理解它們。

自1998年起，韓文彬為撰寫此書多次深入群山，實地探訪摩崖石刻所承載的歷史現(xiàn)場。這些親身考察經(jīng)歷深刻塑造了該書的寫作風格，使讀者有身臨其境之感。書中將摩崖文字置于歷史脈絡深挖，為精準聚焦，選取東漢褒斜道石門石刻、北魏鄭道昭石刻、北周鐵山刻經(jīng)、唐代泰山石刻四組摩崖群落。以摩崖為線索，秦漢王朝地方治理、地方大姓鄉(xiāng)里經(jīng)營、中古佛道信仰流行等歷史熱門議題，如畫卷般逐一展開。

該書第一章的重點，即為褒斜道東漢石門石刻。作者認為，當傳統(tǒng)的公共書寫體系受到?jīng)_擊，地方大姓及其所代表的鄉(xiāng)里社會，在摩崖石刻上有了更多展現(xiàn)。褒斜道石門石刻在文字風格、內(nèi)容題材等方面，都呈現(xiàn)出鮮明的時代特征，成為我們窺探那個時代社會風貌的窗口。此后的魏晉南北朝時期，摩崖石刻又在新的時代因素持續(xù)影響下，不斷推陳出新，呈現(xiàn)出更加豐富多樣的形態(tài)。

在第二章里，作者將目光聚焦于北魏鄭道昭石刻。彼時佛、道信仰在社會各階層廣泛流行，而在政治領域，士族階層迅速崛起，并在國家政治中居于主導地位。鄭道昭留下的諸多摩崖題刻，正是上述時代背景的產(chǎn)物。鄭道昭出身滎陽鄭氏，是北朝第一流的門閥士族。在光州刺史任上，鄭道昭在大基山、云峰山、天柱山等地留下了多處題刻，這些摩崖石刻帶有鮮明的家族色彩與道教信仰寄托。由此，自然景觀在鄭道昭的文字建構(gòu)下被注入了特定的意涵，最終定格為當?shù)氐娜宋木坝^。

第三章聚焦于北周鐵山刻經(jīng)，探討地方民眾所創(chuàng)造的摩崖石刻。南北朝時期，多元文化碰撞交融，對民眾的精神世界產(chǎn)生深遠影響，摩崖石刻也因此獲得新貌。彼時，諸多承載著時代思想精華的經(jīng)典文段、記錄著重大歷史節(jié)點的珍貴史實，被鄭重地鐫刻于崖壁之上，位于山東境內(nèi)的鐵山刻經(jīng)堪稱其中代表。從視覺角度審視，相較于漢代摩崖石刻，北朝的鐵山刻經(jīng)在呈現(xiàn)上更為大氣磅礴。其文字布局開闊，鐫刻規(guī)模宏大，整體氣勢恢宏，彰顯出這一時期獨特的審美追求與工藝水準。然而，作者韓文彬卻敏銳洞察到一個奇特現(xiàn)象：這些被精心刻寫的內(nèi)容，理論上是供人閱讀、研習，以傳承文化知識，可鐵山刻經(jīng)那超乎尋常的巨大文字尺寸，卻給實際閱讀設置了重重障礙。對此，作者給出的解讀饒有趣味，他認為，受時代思潮影響，人們對宏大、深邃等抽象概念有了新的認知，開始追求將抽象理念具象化。而遍布山體的石經(jīng)文字，正是人們心中“浩瀚”“深邃”等概念在現(xiàn)實世界的“視覺化表達”。鐵山刻經(jīng)與周邊的自然山水相互呼應，山水清幽為石經(jīng)增添了幾分詩意與神秘感，石經(jīng)的莊重、恢宏又提升了山水的文化底蘊，二者共同營造出一處飽含人文精神的空間，讓往來觀者心生敬畏，沉浸于對歷史、文化與精神世界的思索之中。

在最后一章中，作者著重討論了唐玄宗御制的《紀泰山銘》。自秦漢以降，泰山作為封禪等國家禮儀活動的空間載體，始終承載著豐富的政治象征意涵。歷史步入唐代，先后有兩代帝王在此舉行封禪典禮，而泰山唐代石刻中的很大一部分正是對這些禮儀活動的記錄。以《紀泰山銘》為代表的泰山唐代摩崖，氣象恢宏，字體雄渾，它們與泰山自然風光彼此形塑，共同譜寫出人文與自然的華麗篇章，更為后世人銘刻了關于盛唐的歷史記憶。

通覽全書，《銘石為景》仿若一把精巧的鑰匙，恰如其分地運用空間、景觀等前沿社會科學理論，巧妙地開啟了傳統(tǒng)金石學與藝術史交融的新大門，二者相互輝映，相得益彰。作者通過細致的文獻梳理與文本分析，將摩崖石刻融入漢到唐書寫形態(tài)的發(fā)展脈絡，重現(xiàn)了這一時期山水與人文交織的圖景，為中國古代歷史、文化、藝術等領域的研究，提供了新視角和思路，頗具學術價值。

（作者：周 鼎，系揚州大學副教授）

《銘石為景》

韓文彬 著

北京大學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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