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中國青年報
2018-09-26 10:00:09
冰點特稿第1115期 外賣時速
外賣站外停滿了騎手的電瓶車。袁貽辰/攝
外賣站。袁貽辰/攝
在面積1.1946萬平方公里的天津,這間50平方米的群租房在地圖上小到難以辨認。手指摁住電子地圖不斷拉長放大再放大,才能看到一個模糊的小點。相較于天津市1500萬的常住人口,這里的9名租戶更是人口統(tǒng)計里易被忽略的個位數(shù)。
這間藏在天津河西區(qū)一個老式小區(qū)里的屋子,似乎和當下的時代扯不上半點聯(lián)系。但只有在這里住過的人知道,這間屋子是比任何統(tǒng)計和學(xué)術(shù)報告更靈敏更細微的探測器,產(chǎn)業(yè)的震動、社會的轉(zhuǎn)型、人口的流動都能在這里被感知。
這里是一個外賣站,也是一群外賣騎手的“家”。
這里住過剛離開農(nóng)村的少年、住過失業(yè)的大學(xué)生、住過國企買斷工齡的員工,也住過農(nóng)民工和下崗工人。宏大的政策規(guī)劃和產(chǎn)業(yè)興衰下,他們不斷變化謀生手段,在外賣站走走停停。有人在這里干了3年多、有人睡了一晚就走、有人跟隨“天價融資”進入外賣行業(yè)、也有人因“燒錢時代”遠去而離開。錢,是這里始終人來人往的原因。
眼下,屋子里住著來自天南海北的9名男性騎手。他們中最年長的52歲,最小的剛滿20歲。老家最近的在天津,最遠的在甘肅農(nóng)村。
在均價幾乎超過3萬元一平方米的河西區(qū),空間寸土寸金。真正屬于他們的個人空間很少,被褥和衣服往往就是一個騎手的全部家當。但52歲的騎手黃冰更樂意把它當成一個“家” 。
齒輪
只有陽臺還保留著昔日的痕跡。那些沒人領(lǐng)走的行李和家具堆在陽臺外沿,黑黢黢的,欄桿上掛著不同尺碼的運動鞋。這里是整間屋子陽光最好的地方,年均奔襲3萬公里的外賣騎手平均一年要穿壞6到8雙鞋。運動鞋是最經(jīng)濟的選擇。
鞋底開裂、鞋面顯出污漬的運動鞋見證了這里最熱鬧的時刻。一兩年前,各大外賣平臺的“燒錢戰(zhàn)”如火如荼,動輒上億元的資金投放到了這個新興產(chǎn)業(yè),只為爭奪市場份額和用戶。打開各個外賣App,平臺大筆補貼配送費,用戶享受著商業(yè)競爭帶來的紅利。工地、工廠、社會各個夾縫角落里的人也涌入了騎手平臺,換上一雙雙耐穿的運動鞋,最終讓騎手的數(shù)字定格在了百萬人次。
陳奇十幾年前從甘肅老家來到天津。老鄉(xiāng)要介紹這個身材壯實的小伙子去食品公司工作。到了地兒他才發(fā)現(xiàn),那是一家貨運公司,他的工作是搬運上百斤的大箱子,如果不搬,就餓著他。后來天津的樓越來越高,他和無數(shù)農(nóng)民工成為建筑產(chǎn)業(yè)工人,在烈日和大雪天爬上腳手架,縫制著這座城市光鮮亮麗的外衣。可最近幾年,工地越來越少,茫然之中他跟人一道擠進了外賣行業(yè),因為這里“活多錢多”。
他說自己是“一步一步被推到這里的”。多年的打工生涯讓他明白,自己不過是一個渺小的齒輪,國家經(jīng)濟這臺機器晝夜不停地運作前進,舊的引擎壞掉了,會有新的補上。作為齒輪一刻也不能停。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下一次換工作”。
外賣站站長常山說,這個道理同樣適用于所有商家店鋪。當外賣產(chǎn)業(yè)蓬勃發(fā)展時,他注意到許多大商家反應(yīng)冷淡,常常讓外賣騎手一等就是一小時。反而是許多小商家積極參與,還采用了湯面分離、設(shè)計外賣包裝盒等手段,最終搶來客戶,在激烈動蕩的商業(yè)社會里存活。
盡管拋下了曾經(jīng)賴以為生的手藝,但陳奇認為,比起在工地干活,外賣騎手能掙得更多。這是他衡量工作價值的唯一標準。
今年來,外賣平臺不斷下調(diào)配送費,五毛一塊地向下降,這個男人意識到,“燒錢時代”已經(jīng)過去了,外賣行業(yè)進入了新的競爭,成本控制和服務(wù)質(zhì)量被擺上了臺面。站里又一次迎來了人來人往的時刻,有人因為申訴無門辭職,有人因為收入降低辭職。一名跑單勤快的外賣騎手,因為過年期間突發(fā)急事提前下班了一會兒,被罰沒了加班的獎金,一氣之下離開了外賣站。他在這里待了3年。
呈階梯式下降的配送費暫時沒讓陳奇離開。他說自己沒有停下來的資本,在幾千公里外的甘肅老家,妻子一個人照顧兩個孩子和老人,一塊錢需要掰成兩半兒花。
52歲的黃冰也沒動過離開的念頭。在成為一名外賣騎手之前,他是國企員工。十幾年前買斷工齡后,他去塘沽拉過石頭填海,也加工過一次性打火機,始終沒能找到一份安穩(wěn)的營生。后來,給銀行做保潔的他在路邊偶遇了一群外賣騎手,一打聽收入,沒幾天他就成了外賣站里的“老黃”。
他已經(jīng)不再年輕了,日漸衰弱的身體能負擔的工作越來越少,從某種意義上講,外賣騎手這份工作讓他擁有了盼頭——干到領(lǐng)養(yǎng)老金的那天就好,多干一天,養(yǎng)老的錢就越多,老母親的病就多一分保障。
這個前后換過五六個工種的東北男人,理解那些來來往往的騎手。在他看來,把送外賣當成長期工作的人少,大部分人都奔著這個活兒靈活,干幾個月拿到錢就走。
黃冰說,幾乎每一個“老牌”外賣騎手都會有深深的焦慮感。很長一段時間,外賣站夜談的話題都是哪里的工廠在招人、薪水多少。最終,有人去了工廠,有了回了老家,也有人給他打來電話,“還是想回來,外面也沒啥意思”。
“沒人說得清楚這個行業(yè)還能好多久,這個時代變化太快了。大家也擔心這個工作沒啥技術(shù)含量,自己容易被年輕人替代。”他說。
在這個“驛站”,年輕的大學(xué)畢業(yè)生小明因為失業(yè)來送外賣,他盤算著先把信用卡的債還上,再換上西裝領(lǐng)帶回到寫字樓。站里最年輕的是張信凱和楊俊這對表兄弟。他們從河南老家輟學(xué)后,去過江蘇的工廠打工,之后來到天津送外賣。張信凱說,“干別的也是干”,送外賣相對能攢更多錢,他每月把錢交給同在天津打工的父母保管,以待來日“娶媳婦”。
在江蘇的那個自行車工廠,他被安排在一條流水線上作業(yè),每天雷打不動干8個小時,組裝零件,偶爾還要加班,手上的活兒永遠都是重復(fù)的。這種父輩習(xí)以為常的生活,他不喜歡。
張信凱喜歡送外賣,穿行在大街小巷,大風呼呼地刮過,有一種“飛馳”的感覺。外賣騎手大多在夏日戴上護袖防曬,他不喜歡,因為“會束縛自己”。一個夏天下來,他的手臂黑得像塊炭。他說,自己感覺到了“自由”。
韭菜
送餐系統(tǒng)記錄了這對表兄弟追逐“自由”的痕跡,他們在河西區(qū)的大街小巷里穿梭,每日平均送30~40單,碰上雨雪天氣時,單會更多。時間是最大的敵人,有時正在路上跑著,一個單來了,張信凱一看,是反方向。沒轍,只能逆行搶時間。
產(chǎn)業(yè)的興盛直接喂飽了消費者挑剔的胃,人們對服務(wù)質(zhì)量有了更細化的要求。每一單的配送時間被精確到了分鐘,配送面積也越來越大。
這個小伙子說不清楚時間是何時變成自己頭上的金箍的。他很清楚,如今外賣產(chǎn)業(yè)競爭的正是效率和服務(wù)質(zhì)量。不斷壓縮的成本之下,超時會扣錢、投訴要罰款、違規(guī)會被拉黑,這個年輕人不得已頻繁地逆行、搶綠燈、調(diào)頭。他說,想干下去,沒有選擇。
他害怕接到附近小學(xué)的單。這意味著單極有可能是孩子父母給訂的。他聯(lián)系不上送餐對象,只能站在大門外急得走圈,等著慢悠悠走出來的孩子叫出外賣商家的名字。有時候放棄了,剛走沒幾步顧客追責的電話就響了,可不放棄,在這兒等上半個小時的事他也遇上過。
站里的每個騎手都有一肚子苦水要倒。有人碰上過寫錯地址的顧客;有客戶吃了餐品拉肚子反而投訴了騎手;還有騎手接到差評,發(fā)消息過去一問,對方說“自己不小心點錯了”。
陳奇剛來站里時,曾被一個居住在日租房的顧客投訴。他的獎金沒了,這個西北男人“犯了大忌”,一個人跑去顧客留的地址討要說法,結(jié)果門一開,人早搬走了,申訴徹底無門。
向上申訴大多數(shù)時候只會石沉大海。作為老資格的騎手,黃冰已經(jīng)消化了這個現(xiàn)實。用他的話說,“上百萬的騎手,每天申訴那么多,怎么可能都照顧到?”他自嘲地笑了,“而且平臺多數(shù)是傾向于顧客,顧客不訂餐哪有錢賺呢?”
在這個由騎手、平臺、顧客、商家構(gòu)成的四角關(guān)系里,有人打了個比方,“顧客是爺爺,商家是爸爸,騎手是孩子。平臺唯一能得罪的,就是騎手。”
曾有轄區(qū)內(nèi)的商家售賣“黃燜雞套餐”,可只有查看詳細的介紹才能發(fā)現(xiàn),套餐里并沒有米飯。因為米飯售價2元,加上2元后配送費會發(fā)生變化。商家要求外賣騎手到店后通知客戶,如果需要米飯自備2元零錢。很多初來乍到的騎手不敢反抗,電話打過去,顧客劈頭蓋臉一頓罵,最后再附送一個差評甚至投訴。
還有商家接了單出餐太慢,外賣騎手決定先送其他的急單。后來,把單送去了,又得了差評。一問,顧客說,“商家可告訴我了,他們早把餐做好了,是你們不去取。”
“人性的算計、惡意太多了。”常山說,他有時心疼騎手,會補上幾十塊錢,充作被扣掉的獎金。還要轉(zhuǎn)頭在商戶面前做小伏低,生怕脾氣大的騎手把對方惹惱了。
黃冰從來不會找商家爭辯。他知道,這個活兒想做下去,不能得罪商家。他采用的方法是,到店后主動找商戶嘮嗑。那些比自己年輕不少的小老板和收銀員,他一口一個“哥”“姐”的叫著。最近3個月,他都是外賣站績效第一。
“沒有吃不了的苦,只有享不了的福。”曾在國企當過秘書的黃冰總結(jié)說。
“抗爭沒有意義,平臺是不會缺少騎手的,走了一撥兒,還會來下一撥兒。”有人說,外賣騎手就好像韭菜,一茬兒接一茬兒。
剛20歲出頭的楊俊也明白了這個道理。初期的“燒錢時代”退場后,縮減成本、不斷追求效率和服務(wù)質(zhì)量是必然的,只是,所有的代價都由騎手來承擔——最新的規(guī)定來了,為了滿足早點和夜宵的服務(wù),外賣站的配送時間將從“早9晚10”改成“早7晚12”。
“潛伏”在各個寫字樓里的督察也多了不少。騎手一旦被督導(dǎo)發(fā)現(xiàn)沒有佩戴頭盔或穿著制服,都可能被扣錢。一次,督察和一名外賣騎手在寫字樓打了起來。這個騎手打著打著,眼淚差點掉下來。
站里“換血”的頻率變快了。站長常山注意到,很多離開的外賣騎手都開始跑眾包業(yè)務(wù),一個人下載好幾個外賣平臺的軟件,瘋狂搶單,有時候在路上一邊開車一邊看手機。
效率壓迫著外賣騎手的神經(jīng)。為了多搶一單,浙江余姚的騎手低頭看了一下手機,一瞬間連撞兩人,最終一死一傷;上個月,上海的一名騎手因為趕時間“強行超車”,將上海急診領(lǐng)域泰斗李謀秋撞傷致死;上海市公安局交警總隊曾統(tǒng)計,幾乎每隔兩天半就會在上海發(fā)生一起送餐外賣行業(yè)的傷亡道路交通事故,外賣騎手或死或傷。
這群騎手對交通事故并不陌生,黃冰曾經(jīng)撞上了汽車,人飛了出去。胳膊腫了,頭疼異常。他對這段經(jīng)歷印象深刻,因為“誤工7天,少跑了200多單。”更多的時候,發(fā)生交通事故后,路過的外賣騎手會拍下小視頻,發(fā)到他們共同的微信群里,半響,有人回復(fù)一句,“小心”。
泥土
住在一起的9個騎手里,楊俊的單量不算多。這個年輕人向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解釋,“生活壓力越大的人跑得單越多,跑單的速度也越快。”陳奇和黃冰都是前3名里的常客。
這個年輕人還注意到,春節(jié)前是辭職的高峰。很多人只做幾個月騎手,掙夠了錢,就回家過年了。翻了年,再過上幾個月,又會有一大撥兒過得不如意、沒錢賺的人找上了外賣站,重復(fù)著往年的經(jīng)歷。
楊俊懂他們的心思,“出門在外的,誰不想風風光光回家過年。”
黃冰偶爾也會羨慕這些游子。他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回家了,當年國企改革、自己買斷工齡后,他和妻子離婚了,買斷的錢給兒子湊出了新房的首付。他回到老母親的身邊,可老人前些年腦袋摔壞了,淤血一直沒清干凈。妹妹承擔了照顧老人的職責,他定期給妹妹打錢。
年節(jié)時分妹妹一家團聚,他也不愿意硬巴巴湊過去,就上街跑活兒。“只要別閑下來,一跑起來,就不想(家)了。”他偶爾回兒子所在的城市,看到房價漲了四五倍,他“倍兒高興”,回來跑活兒的力氣都多了幾分。
這個聲音低沉、個頭壯實的中年男人不覺得自己有多苦。他說,過年時一堆騎手也會聚齊“撮一頓好的”,哪個月多掙了一些錢,他就把抽的煙從5元錢一包的換成7元錢一包的,獎勵自己。收工早了,他喜歡買各類熟食,吃不完的都塞進冰箱——那個被各類炒飯、鹵味、水果塞滿的冰箱總是滿的,都是大家買來“改善集體生活”的。廚房雖然不開伙,但微波爐完成工作發(fā)出“叮”的聲響,每晚總會在屋里響起。
他還買來薄圍巾,做成一個圍脖。夏天天熱,汗水流下來很容易浸濕工作T恤,圍脖阻隔了汗水,他的衣裳濕得最慢,換洗的頻率低了,和其他騎手也能錯開使用洗衣機的時間。
單與單的間隙里,這群騎手喜歡聚在轄區(qū)內(nèi)一條河邊。圍在一起吐槽奇葩的顧客、分享路況、交流“哪里有交警查崗”,也聊聊“路邊的美女”。50歲的老王喜歡請教張信凱關(guān)于手機的問題,他近期的目標,是要買一個好點的智能手機,送給正在上大學(xué)的兒子。楊俊則喜歡跟幾個不住在站里的騎手研究彩票,這群小年輕盼著“一夜暴富”。
跑單是最重要的主題。一旦系統(tǒng)給騎手大廳派來了單,提示音響起,“餓狼一般”的騎手會在瞬間搶走單。人群里爆發(fā)出嘆息聲、叫罵聲,張信凱喜歡那個氛圍,有時候他搶到了,別的騎手會打趣,“送完了單,晚上回宿舍開演唱會啊。”他嗓子好,騎手都愛聽他唱歌。
站里唯一的女騎手有個罹患腫瘤的女兒,夜幕低垂,她從醫(yī)院接上女兒和這群騎手打了照面。這群“除了撩妹都在一起”的騎手紛紛跟孩子打招呼,老王從外賣箱里翻出零食,笑咪咪地遞給孩子。
再過一會兒,派單的聲音響起,人陸續(xù)散了。
常山覺得,這群騎手看起來都像是生活的失敗者,但其實,每一個騎手都有夢想和希望。
就像是等待破土而出的新芽,90后大學(xué)生小明在等待機會回到曾經(jīng)的工作崗位。他剛來一個月,還是個不折不扣的“新人”。踏入外賣站之前,他在一家大型中介公司賣房。因為“不怎么會哄客戶”,他一個月也賣不出一套房子,信用卡的債越壘越高,“堅持不下去”的他打算辭職,回河北農(nóng)村老家。同事勸他,去送外賣吧,“干幾個月有錢了再回來”。
西裝革履的同事告訴小明,自己活不下去的時候也送過外賣。
小明覺得,大學(xué)生送外賣一點兒也不丟人。比起送外賣,他更不愿意回那個“一輩子都不可能有地鐵”的老家。大專畢業(yè)后,他沒再找家里要一分錢,老家的弟弟讀高中,正是用錢的時候。他知道,孩子如果能落戶在天津,“會有很大很大的優(yōu)勢”,可“壓力實在太大了”,他不確定自己還能撐多久,但眼下,他不準備放棄。
只是,他告訴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送外賣這件事,父母“……可能……知道吧”。
23歲的張信凱渴求的,是一份真正的愛情。這個行業(yè)交友的途徑很窄,“都是網(wǎng)上認識的”。他沒辦法給女孩太多承諾,甚至連聊天、見面的時間也只能放在晚上10點下班后,“愿意等的,那就一塊兒。不愿意等的,那就沒轍。”他刻意地哈哈大笑。
他曾經(jīng)遇到過一個心動的女生。為了追求這份感情,他奢侈地請了假,放棄了全勤獎,去了他無數(shù)次經(jīng)過卻從未踏入的公園。到了夜里,兩個人還去KTV唱了歌。可沒唱一會兒,他站起身,沉默。他必須得走了,第二天還得早起上班,熬夜是決不允許的事情——開車犯困的后果往往就是車禍。
兩個人揮手告別。
戛然而止的告別是陳奇生活的常態(tài)。他的母親也在天津打工,一年到頭兩個人見面的次數(shù)用一只手都數(shù)得清。自從當上外賣騎手,他對時間和道路的感知力極速上升,和母親碰頭的日子定在下午2點到4點間。這是單最少路況也最好的時候。
每一次,他都會急匆匆地買上水果和食物,騎著電瓶車跑到母親工作的地方。兩個人各自身著工服,見了面,問候幾句。他把東西交給母親,看看手機,時間不多了,他告別一聲扭頭就走。
回去的路上,這個男人覺得,自己好像就是給母親送了一單外賣而已。可即便如此,這也是他幾個月以來最盼望、最歡喜的一單。
冷暖
陳奇曾在40多攝氏度的天氣里跑遍轄區(qū)的商家,也曾在結(jié)了冰的路面打滑連人帶車摔了出去。這些工作中的苦他并不在意,讓這個西北漢子耿耿于懷的,是來自一個小區(qū)的訂單。
因為毗鄰夜總會、KTV等地,很多服務(wù)人員都住在這個小區(qū)。小區(qū)內(nèi)許多房間打了隔斷,還有很多房子是日租房。每次送訂單去這個小區(qū),陳奇都會緊張,敲門聲太大、外賣舉得太高、打電話吵醒了人都可能成為收獲差評的原因。連公認的“好評王”黃冰也害怕這兒,一次,他帶著外賣甚至早到了近10分鐘,結(jié)果還是得了差評。站長打電話過去一問,對方說,“他送來的時候沒有沖我笑”。
黃冰覺得,大多數(shù)的顧客都是有禮貌、好相處的,讓他想不通的是,“大家都是服務(wù)行業(yè),按理說應(yīng)該更感同身受,更理解彼此,結(jié)果卻是這里對我們歧視最嚴重。”
外賣活兒就像一雙眼睛,讓52歲的黃冰在重新發(fā)現(xiàn)、理解社會。當了外賣騎手后,他害怕接觸的“寫字樓里的年輕人”態(tài)度一個比一個好,遇上雨天還有人給他留言,讓他慢點送別著急。再回到熟悉的低收入人群聚集的圈子,他卻覺得“不對勁”,“他們說話的語氣、看人的眼神像在看低一等的人。”
當初他在銀行做保潔時,還談了一個老伴。后來,當了外賣騎手,錢多了,老伴卻“沒談了”。
“好像我們跑外賣的沒有對社會作出貢獻,不如在超市和工廠上班的。” 黃冰是鐵了心打算干到退休,但他很清楚,就連很多外賣騎手也看不起自己這份工作。“每個人都想掙錢,都想過好日子,你們上班是為了這樣的目的,我們也是。我們到底哪里低賤,哪里不如人呢?”
接受采訪時,這個52歲的男人數(shù)次提及這個話題,他渴望外賣騎手收獲尊重,也渴望更多年輕人穿上這套制服時可以露出自信的微笑。
在這一天到來前,他的選擇是把這間50平方米的屋子當成“家”。他離開了過去的圈子,整天和這群“小年輕”待在一塊。“和自己兒子差不多大”的張信凱中午回到宿舍,吃過飯打起了盹。黃冰坐在自己的床上,邊喝茶邊看抗戰(zhàn)電視劇,他留意著張信凱手機的響聲,一旦響起就會叫他起床跑活兒。
他總是這個屋早上第一個起床的。“沒那么多瞌睡”的他早起會收拾屋子,整理廚房,看著點兒差不多了,再把這些貪睡的年輕人叫醒。
屋子里橫七豎八擺著的,除了行李還有七邊形的插線板,一個插線板能同時供10臺左右的手機充電。有人買冰棍總是一口氣買十幾根,在站里住的、不在站里住的人都能人手一根。
去年,陳奇家里出了急事,他被迫回家。臨走時,他問相熟的騎手借錢。這些同樣生活艱難的男人只問了一句話,“要多少?”
“集體生活也是好的,也是個家。”黃冰笑了,也許是太渴望有一個家了,這些背井離鄉(xiāng)、抱團取暖的男人們,不知不覺把這里當成了家。
雨天一直都是騎手又愛又恨的日子。雖然單多了,但路面水深,一不小心電瓶車就會熄火。兩年前的一個夏日雨夜,他們送餐到深夜,雨越來越大,單還是沒停。因為積水太深,放置在底艙的電池都進了水,電瓶車熄火了。站里已經(jīng)收工的騎手就騎著車一起出動,有人代替原先的騎手繼續(xù)送單,有人載著騎手回站里休息。就這么不停輪轉(zhuǎn),最后,十幾臺車全部進水,單也終于送完,沒一個人拿到差評和投訴。
站里曾經(jīng)來過背著包、提著行李箱的“大學(xué)生”,他說自己吃不飽飯了、走投無路,想做外賣騎手。常山收留了他,早回來的騎手開始布置床鋪,他給了“大學(xué)生”100元,讓他趕緊去吃飯,別餓出胃病。這是站里的老規(guī)矩,只要是看上的人,都可以先借錢吃飯、買車、買制服頭盔,拿了工資慢慢還便是。
隔了好幾個小時,始終不見年輕人回來,他從里屋出來,才發(fā)現(xiàn)年輕人的行李都不見了。他氣得肝疼。“100元不多,有難處你說啊,你騙我算嘛事兒?”常山給年輕人發(fā)了一條微信,過一會兒,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被對方刪除好友。
這樣的事兒并不是個例,可每一次有人眼巴巴地找上門時,他們還是忍不住心軟。3年多了,這里收留過東北來的下崗職工,接納過河北被淘汰的產(chǎn)業(yè)工人,也讓失業(yè)的大學(xué)生駐足停留。
新芽
很難說清這份工作到底改變了張信凱多少。這個出生于1995年的小伙子不愿再回到工廠,也拒絕接受父輩隨產(chǎn)業(yè)流動的命運。他不愿做齒輪,渴望努力掙錢,“做一個自由的人”。
也許他的自由只存在于16平方公里的土地上,那是一個外賣站所覆蓋的全部面積。
當年在工廠時,他下了班“就和一群朋友瞎玩,上班也不用動腦子。按流程做,很機械,沒意思”。成為外賣騎手后,他的生活豐富了很多。等單的間隙,他可以玩游戲、聽歌、刷視頻,甚至可以給女生抽空回幾條消息。
游戲沒有初中時那么吸引他了,當年恨不得翹課翻墻的游戲,如今他興致寥寥,“也就是打發(fā)打發(fā)時間”。
張信凱曾跟父母在江蘇生活了十來年,后又被送回老家。初中輟學(xué)后他回到了江蘇,因為自己“懷舊”。但和曾經(jīng)的老同學(xué)們見了一次后,就再沒聯(lián)系了,“他們都在繼續(xù)上學(xué),我已經(jīng)打工了。”他說,“沒什么可聊的了”。
后來從江蘇來了天津,和工廠里的朋友聯(lián)系也漸漸少了,就像一首歌唱的“說散就散”那樣。他希望盡快攢錢,開一家屬于自己的店,積攢經(jīng)驗。
他的表弟楊俊有另外的煩惱,“出了外賣圈誰也不認識,出了天津河西哪兒都找不著”。更年輕的楊俊認為,兄弟倆真正的改變是“以前聽到加班會生氣不耐煩,現(xiàn)在聽到延長工作時間,內(nèi)心卻很平靜”。
楊俊覺得,在這個看盡人性、體察冷暖的地方,兄弟倆長大了。
30歲出頭的陳奇說自己性格變了,過去的他,和人發(fā)生爭執(zhí),一般只說兩句后,“之后不是你倒下就是我倒下。”
如今的他,學(xué)會了低頭、不爭辯。他明白了多跑一單的意義,而立之年,他渴望獲得車子、房子和票子,改善家里人的生活。
他囑咐妻子要讓孩子好好學(xué)英語。曾經(jīng),他接到一單,地址在一個英文廣場里的英文店鋪,他看不懂那些字母,急得發(fā)慌,也只能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地按形狀比對,最后,這一單送遲了。
不過,這些故事他的孩子并不知情。他總是講起另一段故事。以前在工地打工時,他很喜歡天津的高樓大廈,想逛,奈何一直沒有時間。現(xiàn)在好了,“每天免費逛天津、逛商場、逛寫字樓、逛小區(qū),別人還給你錢呢”。電話兩頭,他和孩子一起哈哈大笑。
(為保護受訪者隱私,本文所有人名均為化名)
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 袁貽辰 來源:中國青年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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