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半月談》品讀
2018-11-16 15:41:11
原標題:掌瓢黎爺
一
前些年回武昌,聚集了一桌文朋詩友胡吃海喝。風卷殘云七仰八翻之后,我趕著去柜臺結賬。坐堂徐娘施施笑曰:免單了,你們走吧。我們灶屋的廚頭,說把賬記他頭上了,月底扣出來。也不知道他欠你們哪位的錢?
我立馬轉身鉆進后廚,但見一片兵刀狼煙之中,魁然立著一胖師傅,左手顛著炒勺,右手揮舞著鍋鏟。我走近,一把扳過他的肩頭:黎爺,你怎么在這里?他一點也不突然地靦腆笑說:我在這里是本分,你來這里才是稀客。
我依舊還在驚喜之中,連串發問,并質問他何以幫我埋單。他說:聽見吵鬧的聲音像你,一看果然。這個客,那是請定了。老話說,約來不如撞來。我要拉著他去喝一杯,他攤開手說免了,還有客等著上菜呢。再說江湖兒女江湖見,改天單約。我深知道他的性格,道謝出來,約好日后再聚。
二
20多年前,我入住武昌監獄,分到了監獄的伙房隊。同批分去的犯人艷羨嫉妒,因為伙房不僅活兒不苦,還能吃得稍好,畢竟是近水樓臺嘛。
新犯人下隊,必先從洗菜切菜開始。切菜的叫“墩子”,沒什么技術含量。炒菜的叫“掌瓢”,墩子見到掌瓢的,禮數上要“下矮樁”——低一等。比如你抽煙,要先敬掌瓢的一支。掌瓢的只管炒菜,炒完一邊歇氣,墩子則要負責收拾一切殘局。
那時在隊里,黎爺就是這樣一個掌瓢的大廚,而且還是一群掌瓢師傅的總頭,真正的瓢把子。
黎爺生于窮苦人家,拜師學了廚藝,幾十年的油煙熏下來,成了一個胖子。黎爺多數時候面無表情,似乎無憂無喜,寵辱不驚,不像一般犯人那樣,動不動唉聲嘆氣,抑或喜怒無常。
伙房中隊的犯人,都稱其為黎爺。其實他年紀并不大,也就40出頭。黎爺的威信可不是來自拳腳,僅僅因為他為人仗義,而且原本在江湖上就有輩分。
川菜乃廚幫之首,黎爺是一代川菜大師黃敬臨的再傳弟子,在廚幫中輩分很高。至于他師傅的名諱,打死他也不說:坐牢有辱師門,不敢再讓師傅跟著受屈。
三
黎爺人緣好,但脾氣怪。伙房隊的犯人頭老洪滿刑了,大家公推黎爺接任,干警也有這個意思。犯人頭的減刑機會比別人多,這樣的好差事誰都暗懷渴望,偏偏黎爺就是不肯。問理由,他翻來覆去只有一條——平生不喜歡人管,也不喜歡管人。
廚藝好,黎爺就調去干警食堂幫廚,又是一樁人人想去的美差。
黎爺去了一周,每天將那邊吃不完的剩菜,用洗臉盆悄悄端回來給大伙。但有想爭取減刑的人,一邊大快朵頤,一邊偷偷告了密。按監規,將黎爺關禁閉3天。
3天之后黎爺出了小號子,再也不肯去干警食堂當差。干警對他說:你不想減刑了嗎?黎爺笑答:出去也是吃飯睡覺,早一天晚一天,這兒也沒耽擱我啥。干警只好作罷。
我在隊里還算半個文化人,初來時,黎爺也是愛理不睬的。我看他那森眉綠眼的樣子,也不好主動接近。
黎爺統領犯人食堂,粗活臟活笨重體力活,自然都是我們這些墩子干。送糧食的貨車來了,每麻袋200多斤,一人一包必須快速搬運到糧倉。黎爺坐一邊抽煙,墩子們健步如飛,只有我看著頭皮發麻。麻袋剛上肩頭,還沒有移步,就感覺腰椎吱吱作響且在打晃,預感似乎只要一邁步,就可能要當場骨折。黎爺見狀,忽然扔掉煙頭飛身過來,從我肩上取下麻袋,罵罵咧咧地說:他這樣的,以后不許扛麻袋了。點數去,讀書人就管記賬。
有了黎爺罩著,就更加沒人敢找我茬了。我對他,也多了幾分敬重。但凡撞見,必要給他遞煙,他卻是每次都要趕緊在圍裙上擦干雙手油水,再雙手接過夾在耳朵上。我知道他守著一些古老的禮數,心里更加高看這個粗人。
終于輪到黎爺有事向我開口了。他把我拉到一邊,親手給我點煙,忽然笨嘴笨舌地說:請你幫我寫一封信。我問寫給誰,寫什么,他又羞于啟齒。最后沿山沿嶺一大圈說完,我才基本聽明白——原來他犯的是故意傷害罪,十來年刑期,他想跟妻子離婚。他說只有你能幫我把這意思說明白,反正就是要離婚,但是又不能傷害她,她是好人,都是我害了她……
我總算明白了他的心意。我把我寫好的信念給他聽,一向面無表情的黎爺,忽然背身咬著食指抽泣起來。他那肥大的身軀,把頭埋進墻角顫抖,壓抑的抽泣如虎嘯山林,嗚嗚作響。我去拉他的手指,卻被他自己死死咬住,嘴角上竟然滲出血來。
四
一來二往,我和黎爺成了“橋子”——鐵桿搭檔。
那時的我,雖然表面上裝得堅忍,但內心卻也悲苦。我常常對他說——傳我一點手藝吧,出去后也可以去應聘一個廚師干干。他一方面笑我,說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你就別來搶我們廚幫的飯碗了。一方面又說,災年餓不死伙夫,藝多不壓身,學一點也好。按他師傅的話說,自古就有儒廚一派。比如什么蘇東坡啊袁什么枚啊,都是讀書很高的人,但也都是廚幫的前輩,他們都要敬著香火。
某日半夜,黎爺偷偷把我拍醒,手指圈成酒杯狀,在嘴邊比劃出一個喝酒的姿勢,我立馬翻身下床,來到廚房的菜庫里,關燈鎖門,但見地上反扣著一把電烙鐵,一個小鍋正香氣撲鼻地咕嘟在其上。
我大喜若狂,他急忙食指掩口做噤聲狀,再從懷里掏出兩個小二鍋頭。兩人席地而坐,就著鍋里的肉燒青椒對飲小酒。他低聲說:我知道你父親病危,你心里難過,老哥也幫不了你別的,也不會說話,就這頓酒。我反正也不想減刑,萬一被抓到了,你就都推到我頭上,是我強迫拉你來作陪的。
我喝著烈酒,吃著熱菜,眼角止不住的淚線竟如巖漿一般燙人。我掩飾著不接他的話茬,轉頭只夸他的菜好。
五
黎爺表面上橫眉立眼,骨子里卻宅心仁厚。這樣的人,怎么會犯下嚴重傷害罪呢?多數犯人都愛私下喊冤,只有黎爺,從來沒聽他說過冤屈,他似乎內心對自己的判決就是——罪有應得。
有個稅務局進來的處長總愛喊冤發牢騷,老說他是犧牲品之類的話。一天黎爺聽見,忽然從我手中奪過菜刀和蘿卜,懸空拿在手上,刷刷刷一陣快刀,蘿卜片薄如蟬翼,雪片一般地飄灑出去。一根蘿卜削完到根部,他才住手橫刀,指著那處長殺氣騰騰地說——你還喊冤?
那處長臉色煞白,支支吾吾不敢還嘴。黎爺氣哼哼將手中菜刀飛出,嘩的一聲斜插在案板上顫抖,背身而去。一老犯知道黎爺的來歷,嘀咕對那處長說:你最好離他遠一點,他就是被你們害的。
大家也好奇,老犯苦笑不語,指著黎爺背影說:老話說得好,菜刀不能見新血,見了就得遭孽。
我問那老話是什么意思?老犯慢悠悠擺古,菜刀,是廚幫的神器。菜刀可以切肉,不能殺生。如果壞了規矩,廚師就要走霉運。按黎爺自個兒的話說,他就算是污了老祖宗傳下來那把菜刀。
原來黎爺滿師出來,輾轉各家飯館,很快成為江城名廚。心眼活泛的他,便將多年積蓄拿來,自己勉強開了一個餐館。
那時民營館子,稅務實行的是定稅制,大致每月派一個額度。稅務所能決定派多少額度,于是便有幾個心眼齷齪的稅吏來白吃,親友也來白吃。久而久之,老婆埋怨,黎爺厭煩,已經存著惡氣。其中那個分管的稅吏更過分,酒后常拿言語輕薄老板娘。一天那廝又來宴客,黎太微諷了幾句,他覺得在朋友面前失了面子,想要在嬉鬧中找補回來。
黎太氣得摔門出來,讓那收銀的丫頭進去結賬,卻聽見包房內傳出丫頭的驚叫。黎爺聞聲,正在切蔥炒菜的他,拎著刀就踢門進去了。只見那人拉著丫頭的手一臉淫笑地嘻嘻哈哈,丫頭掙扎不脫,場面十分尷尬。黎爺壓住心火,冷冷說放開她。那廝放開丫頭,轉手指著黎爺的鼻子冷笑道:你想干嗎?準備遷碼頭了嗎?
黎爺壓抑著脾性,不卑不亢地說:請把你手指放下。除開師傅的手指著他鼻子說話,其他人他皆不能受。那人驕橫慣了,說我就指著你了,你想干嗎?
黎爺還是壓住已經躥到脖子的怒火,冷冷地說:你要再不放下,伸出左手我砍你左手,伸出右手我砍你右手。那廝到了此刻,依舊不知好歹,竟然色厲內荏地起高腔罵道:你敢砍老子?
他的手指依舊指指點點,差一點就戳到黎爺的鼻尖了。此刻的黎爺眼白翻出,整個世界的寒涼匯聚頭頂,但聽那廝話音未落,黎爺的快刀已經閃電般劃過。忽然那個手指就耷拉下去了。幾乎3秒之后,血才噴薄而出,那廝慘叫一聲暈厥過去。
黎爺冷冷指著那幾個顫抖的男人說:打電話求救吧,我投案去了。
就這樣,黎爺跟黎太招呼了一聲別等我,提刀轉身,大踏步走進了他宿命中的長夜。
六
后來我要被調到勞改局直屬大隊去。走時匆匆去跟黎爺告別。正要準備上灶的黎爺,喊一個廚師接替,自己解開圍裙,把手擦干凈,張皇失措地盯著我,囁嚅著不知道說什么。半天相對無言,他忽然說:不是還要吃一頓中飯嗎?哥跟你單獨開伙。
他肥胖的身軀,忽然變得凌波微步一樣輕靈。只見他四處穿梭,在白菜堆里選妃似地選出幾棵,刀法揮舞,露出幾個嫩黃的白菜心出來。門背后找出來風干的豬肉皮,在火上燎去雜毛。然后迅疾在鍋里倒進一盆菜油,燒沸,丟進豬皮,轉眼就炸出蝦片似的鵝黃,且爆出泡眼,鼓脹成幾大片。他撈起豬皮浸入冷水,再燒開水放進去煨煮,投入菜心,文火熬制,起鍋,撒上蔥花。一盆看上去清白嫩黃的肉皮白菜湯,就這樣在我眼皮下神奇完成了。他自己先嘗了一口,皺眉感嘆:可惜沒生姜,沒胡椒,兄弟,只能將就了。
他親手給我裝上滿碗白飯,讓我就在廚房吃,他要看著我吃完。多么清素淡雅的一道菜啊,我至今難以忘記那種美味。肉皮綿軟又不失彈性,毫無葷腥,菜心嫩滑,清苦回甘……
邂逅黎爺,果真應了那句江湖兒女江湖見的話。我問他如今如何,他更加面無表情地說:老祖宗留下的飯碗,摔不破,餓不死。我想幫他重起爐灶,他搖頭嘆道:我天生掌瓢的命,別去做老板的夢。這世道,說穿了跟菜譜一樣,牛肉服青菜,鱔魚服紫蘇,我要再開餐館,說不定又要進去了。(蕭暢摘自作者的新浪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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