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光明日報
2020-03-30 06:18:03
新冠肺炎病毒來襲,舉國奮起抗疫。宅居閉戶的日子里,必聞“窗外事”,且讀諸如《論語》之類“圣賢書”。《論語》中不乏直面病疫的鮮活事例,茲由“伯牛有疾”說起。《論語·雍也》載:“伯牛有疾,子問之,自牖執其手,曰:‘亡之,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疫情防控的日子里,反復品味其內涵,感慨于師徒情深,感動于其中所包含的尊重與關愛之心。
一
《孔子家語》《史記》明言:伯牛“有惡疾”。古之所言“惡疾”為何?《說文解字·疒部》釋:“癘,惡疾也。”《淮南子·精神訓》斷言:“冉伯牛為厲。”“厲”即“癘”,先儒以為“癩”,類似麻風病,或謂“大風”。《黃帝內經·素問》諸典籍描述患者癥狀大致為:氣不精,氣與人,骨節重,面色敗,皮膚傷,鼻柱壞,須眉落。遂可知,伯牛所患“癘”即“癩”,極具傳染性且為當時難以治愈,須隔離居住。
“癘疫”古已有之。癘疫一旦暴發,由于難以治愈而引發眾多病亡者。《周禮·天官》載,孔子所處的周代,“四時皆有癘疾”;唐人賈公彥就此疏曰:“癘氣與人為疫”。《公羊傳·昭公二十年》載有衛靈公之兄輒不被立為國君緣由,只因輒有“惡疾”,東漢經學家何休注此惡疾“不逮人倫之屬也”,即不能生育兒女,難行夫妻之禮。《易經·兌卦》即有“介疾有喜”之辭。“介”即隔,隔離患者以阻斷傳染渠道,以保他人性命。伯牛自知其疾有傳染之虞而苦不堪言,為確保孔子探視安全,也為避免恩師見狀過于傷感,故“不欲見人”,只讓業師從窗口探視。晚而喜《易》且讀《易》韋編三絕的孔子,深諳隔離之理,亦深明弟子倍受隔離之苦。
二
細讀《論語》便可略知:孔子養生有道,飲食自有戒律。如“割不正不食,不得其醬不食”;魯國大夫季康子饋藥,孔子因不清楚藥性而拒絕服用。《孝經》中孔子開宗明義,“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愛惜生命如此,自然愛惜自己。然而,當伯牛處境可憐且無助、孤寂而愁苦之心需要慰藉之時,孔子不可能避而遠之,何況其病情之重之惡亟待探知。義當所為,毅然為之。一生講仁愛重情誼的孔子,執意看望伯牛,走近窗戶,不忍視其慘容,從窗口伸進手去,慈父般地拉著伯牛那枯瘦乏力的手,其微弱的脈息,讓孔子頓覺回天乏術,愛莫能助,唯有心痛而無奈的哀嘆:“亡之,命矣夫!”
通觀《論語》,孔子探視有疾者的記載唯此一處。愛徒顏回死,“子哭之慟”,也未見病重探視的描述。《論語》惜字如金,在“伯牛有疾”處不惜筆墨,耐人尋味。在古代社會,人一旦患了“惡疾”,就被視為不潔,就會受到厭棄,人們避之不及。若婦女染上“惡疾”,就成為“七出”理由之一。“惡疾”帶來的“身體發膚”毀傷,則成為不可饒恕的“孝道”缺憾。就此而言,孔子的出現,非同小可。孔子曾為魯國大司寇,辭官周游列國后,奉為“國老”,自稱“從大夫之后”,居然拖著年邁的身軀,冒著染病的風險與世俗的偏見,伸出溫暖的手,握向身患“惡疾”者之手。孔子之舉,看似平常的小動作,卻給深受惡疾之苦的伯牛以莫大慰藉。
“愛人者,人恒愛之;敬人者,人恒敬之。”疫情當前,敬畏生命為先,互愛互敬為要。但愿處于隔離中的人們和不幸染病的患者,自愛自重自強并得到他人的理解、尊重與關愛,獲得充分的尊嚴感,也莫忘感恩并致敬守護蒼生的醫者及所有防控疫情的奉獻者。
三
面對因癘疫而隔離的愛徒,背負著“亡之”之痛,孔子與伯牛依依惜別,連連發出悲嘆:“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其哀傷惋惜之情溢于言表,如今讀來宛如眼前。
伯牛即冉耕,因字伯牛而世稱“冉伯牛”,尊稱“先賢冉子”,春秋末魯國陶(今山東菏澤市定陶區)人,少孔子七歲。《論語》言及伯牛僅兩處,并無其本人只言片語,但透過典籍可略尋其身世履歷。《孔子家語·七十二弟子解》稱冉雍乃“伯牛之宗族。”據《冉氏族普》,相傳冉氏是黃帝長子少昊之后裔,周文王之子武王封叔振鐸為曹國君,都城陶丘(亦今定陶),傳十四代至冉離,世居“菏澤之陽”,以牧為業,人稱“犁牛氏”。“離娶顏氏,生長子耕,次子雍。”伯牛與冉雍兄弟共同從學孔子。孔子稱冉雍為“犁牛之子”。孔子自稱“吾少也賤”,亦有榮耀的先祖,后家道中落。孔子與伯牛均具同情憫人之心、質樸勤勉之品、謹慎待人處事之道。孔子與伯牛既有師徒之誼,又為仕途同道之人。據《文獻通考》載,魯定公十年(公元前500年),中都宰孔子因政績顯赫而晉升魯國司空,同年升任大司寇,45歲的伯牛便接任中都宰。伯牛師法孔子,以仁惠民,以德化民,講信修睦,深得民心;后隨孔子周游列國,廣施教化,深受尊敬。天妒英才,伯牛伴隨孔子周游列國歸來便罹患惡疾。
伯牛出眾的德行最為孔子所贊賞。《論語·先進》載,孔子晚年談到弟子優長時,將伯牛列為“四科十哲”之德行科:“德行:顏淵、閔子騫、冉伯牛、仲弓。”《孟子·公孫丑上》也稱伯牛“善言德行”,其德行“具體而微”。《白虎通義》《孔子集語》《論衡》紛紛稱贊伯牛“危言正行”,為人端莊正直;“節小物”,善于處理日常事務;不僅堪與顏淵、閔子騫相提并論,而且“圣人可勉成”,已達稱“圣”程度,只是未若孔子那樣博大精深。伯牛因其德行出眾而贏得后世推崇,配享于孔廟大成殿。此可謂“生則命寡,沒則道宣”。
眼見志同道合、德行賢能卻患兇疾的得意弟子不久于人世,孔子發出“斯人”“斯疾”的連連哀嘆,既嘆其命運,更惜其賢才,其痛心疾首,不亞于喪子之痛,也不亞于顏淵死時“天喪予!天喪予!”之嘆息。孔子善待弟子若此,對朋友哪怕是陌生人或弱勢者也莫不善待有加。《論語·鄉黨》載,有朋友去世,得知沒有親戚斂埋,孔子說“于我殯”,主動為其送終;孔子遇見身著喪服者,遇見盲人,即便年少也會起立,走過其身旁時必趨而過之。若食于有喪者之側,孔子未曾吃飽過,并于當日哭而不歌。其惻隱之心若此!孔子以“悲天憫人”的情懷,“為仁由己”的擔當,躬行《禮記·禮運》中自己倡導的“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之宏愿。
數千年人類文明史,不時有瘟疫肆虐,人類與瘟疫病毒的較量從未停息,或將繼續。醫學“妙術”固然是戰勝病毒之利器,而百姓“仁心”尤不可缺席。愿疫情中的普羅大眾,依于仁義,患難與共,同舟共濟;愿蕓蕓眾生,居安思危,凝心聚力,守望相助。
(作者:于建福,系國際儒學聯合會副會長、國家教育行政學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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