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人民網-人民日報
2017-11-05 15:06:11
“錦衣紈绔之時,飫甘饜美之日……雖今日之茅椽蓬牖,瓦灶繩床,其風晨月夕,階柳庭花,亦未有傷于我之襟懷筆墨者。”韓裴(見圖)吟詠著《紅樓夢》里的文字,語速不快卻很流利。作為保加利亞漢學家,朗讀《紅樓夢》對他來說并非難事,每當讀到興處,他的表情溫和率真,頗有幾分少年意氣。
年過不惑的韓裴翻譯出版過多部中國古代和近現代經典文學作品,包括《紅樓夢》《七俠五義》、林語堂的《吾國與吾民》、莫言的《生死疲勞》等。其譯作以還原度高、文化底蘊豐富為特點,受到當地文學愛好者的喜愛。保加利亞國家電視臺曾對其《紅樓夢》保文譯本進行專題報道并評價稱,“這是一部鴻篇巨制,規模是列夫·托爾斯泰《戰爭與和平》的兩倍有余,影響力堪稱‘千年一書’。小說人物繁多,心理迥異,個個栩栩如生,精確地呈現了18世紀中國貴族日常生活的全貌”。
緣起少林,夢圓紅樓
韓裴與漢語結緣于30年前。當時,他邂逅了中國電影《少林寺》,中國功夫和優美配樂令他愛上中國文化,從此對漢字著迷。他這樣理解漢字:“漢字歷史悠久,蘊含文化信息。它是一種非常美麗的藝術,孕育了不同的書法形式,傳遞出古代中國人的想法和看待世界的方式。每一個漢字都對應一種聲音,鎖在字形里長達十幾個世紀,吸引人們去聆聽它的故事。我對中文的熱愛正是源于這種渴望,渴望能聽懂漢字中的聲音,用保加利亞文講述漢字里隱含的故事。”
1987年,韓裴在保加利亞出版的文學年鑒《圖書世界》上第一次認識《紅樓夢》。書中寫道:“中國人會反復閱讀《紅樓夢》,用心學習,并且像讀詩一樣大聲誦讀”。韓裴發現,《紅樓夢》是唯一一本演化出一門專門學問的中國文學,這門學問叫作“紅學” 。這令韓裴感到《紅樓夢》從名字到內容都閃耀著詩意的光芒,令他成為熱忱讀者。1992年,他尚在讀大一,便向索非亞大學一位中文教授坦言,自己有一個夢想,要將《紅樓夢》譯成保加利亞文。
雖然這個夢想早已生根,韓裴并沒有急著追求成果,而是沉淀下來,在中國文化的世界中耕耘積淀。大學畢業后,他放棄工作,在一家修道院過著隱居生活,讀書寫作,學習古保加利亞文,有時也會將古漢語翻譯成古保加利亞文。“閑云潭影日悠悠,物換星移幾度秋”,轉眼已是15年后。十五載春秋沒有消磨掉韓裴對中文的熱愛,反而使之更為深沉成熟。
“當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閉上眼睛,想象此刻就這樣流逝了而且永遠不會再回來,這種曇花一現的感覺會使我感到很害怕。”這種感受被韓裴稱為懷舊,是一種對生命、美與愛的短暫性深刻體驗,對人生轉眼即逝的每一個瞬間具有懷舊之情和無限愛意。這與《紅樓夢》中寶玉的感受何其相似:“試想林黛玉的花顏月貌,將來亦到無可尋覓之時,寧不心碎腸斷?……寶釵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則自己又安在呢?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將來斯處、斯園、斯花、斯柳,又不知當屬誰姓?——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復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時此際如何解釋這段悲傷!”
韓裴曾多次將自己比作賈寶玉:“他的行事方式跟我有些相似,有時候也很孩子氣,與當時的社會如此格格不入,以至于很多人認為他很古怪,但他只是生錯了時代。曹雪芹創造寶玉這個角色,不是出于思考,而是出于本心。”2010年,韓裴來到中國,不久后便決定跟隨“心頭的熱愛”,開始翻譯《紅樓夢》。
語言魔術,靈魂共鳴
“翻譯的藝術猶如渡河,這條河從兩種不同文化的河岸間流過。譯者渡河時選擇踏上這塊或那塊石頭,都是在定義自己的翻譯方式和方法。”韓裴認為,曹雪芹首先是詩人,然后才是熱切的小說家,同時也是深具學者與心理學家洞見的中國社會觀察者。
作為中國古典文學的巔峰之作,《紅樓夢》對譯者境界的要求可謂至高。它需要譯者對兩種語言的把握達到爐火純青的地步,而且對其中包羅萬象的百科知識也要十分熟悉。韓裴坦言,小說涵蓋了浩如煙海的各類知識,成為翻譯中最困難的地方。有時候,人物的服裝描寫細致入微,讓他翻譯起來感到格外苦悶,甚至不耐煩。此外,《紅樓夢》暗藏豐富的隱喻,譯者必須注意到這些讀者也許會忽略掉的象征符號,其中一些符號需要譯者做出解釋,要么就弱化處理,不讓這些符號“發聲”;要么就譯出來,讓它們與讀者對話。
對于有些無法譯為保加利亞文的文化元素,韓裴的處理方式一般有兩種:音譯和腳注解釋。《紅樓夢》中的大部分人物姓名都具有象征意義,應予以恰當解釋。傳統中草藥、服飾,以及建筑名詞、首飾、珠寶等,這些物品的名字難以在保加利亞語里一一找到對應。于是,譯者便需將這些隱藏在詩中的想法、對歷史事件和數字的暗指在注解中進行說明。例如,在小說開頭,曹雪芹提到《紅樓夢》的另一個名字:《風月寶鑒》,這是警幻仙子的一面魔鏡,從鏡子的正面看是一個美人,反面看則是一具枯骨。這個鏡子落到生性放蕩的賈瑞手中,引他走向毀滅。像這樣的寓言,如果不用腳注解釋,保加利亞讀者可能就無法理解其中的隱含意義。
另一方面,韓裴認為譯者不該把個人解釋強加給讀者,也不應曖昧其詞。如《紅樓夢》中很多文言文無法通過現代保加利亞語進行完美詮釋,為了原汁原味地向讀者呈現出曹雪芹的思想,韓裴必須從古代保加利亞文學寶藏中進行尋覓。為此,他開始自學教會斯拉夫語,并從中通過使用華麗的古保加利亞語來還原《紅樓夢》的“高雅”與“貴氣”。根據讀者反饋,這種復活古代詞匯的做法令《紅樓夢》的保加利亞讀者非常愉悅,并且在一定程度上讓人感到了民族的自信。
韓裴說,翻譯《紅樓夢》的秘訣,就是從原有文化場域中走出來,走入曹雪芹創造的語言世界中去。這是一個“遷移”的過程,所有運用翻譯技巧的想法都會消失,只剩下作者和譯者的兩個世界與兩個心靈。韓裴會把自己想象成作者,“他引導著我,對我講述著。然后我再從他的世界里走出來,重新沿著他引導我的那條路,把他用母語講述的故事講給人們聽。”在經過成千上萬頁的翻譯之后,翻譯已不再是一個譯者。他從別人認為的那些范疇,即那些妨礙其發揮的翻譯評論家們制作的窠臼里跳出來,成了一名語言魔術師,在某種意義上獲得了在語言之上開展創作的權力。因此,翻譯是一種真正意義上的魔術。
通過翻譯,韓裴跨越時空,與古人對話,為保加利亞和中國建立起某種靈魂上的共鳴:“把我與中國聯系起來的并不僅僅是我對中國‘美之文化’及‘心之文化’的傾慕,更是古代保加利亞人與中國人靈魂深處的共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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