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魯網·閃電新聞3月11日訊 南宋一部《三字經》，啟蒙傳世九百年。

一提起《三字經》，無論男女老少，人們總能隨口吟誦若干段落，而其中“蘇老泉，二十七。始發憤，讀書籍”的勵志故事，更是激勵了一代又一代人發奮讀書。大家對“蘇老泉”的名字心領神會，甚至會脫口而出三蘇祠著名的對聯“一門父子三詞客，千古文章四大家”，更有人引用專家學者“凝練老泉、豪放東坡、沖雅穎濱”來形容蘇洵、蘇軾、蘇轍這“三蘇父子”。隨著更多史料的發現，質疑“老泉”別號歸屬、還原本相的呼聲越來越高。

“老泉”概指蘇家墓地“老翁井”之泉

蘇洵在《老翁井銘》中“丁酉歲，余卜葬亡妻，得武陽安鎮之山。山之所從來，甚高大壯偉，其末分而為兩股，回轉環抱。有泉坌然，出于兩山之間，而北附右股之下，畜為大井，可以日飲百余家。卜者曰：吉。……他日乃問泉旁之民，皆曰：是為老翁井。”蘇氏家人遂將墓地之泉稱作老人泉，又稱老泉，墓地之井稱為老翁井。

治平三年 1066年4月25日，蘇洵病逝于京師，享年58歲，蘇軾兄弟扶喪回眉安葬，歐陽修作《故霸州文安縣主簿蘇君（明允）墓志銘》。是年夏，司馬光為蘇母程夫人作《武陽縣君程氏墓志銘》。次年八月蘇洵與程夫人合葬于眉州彭山縣安鎮鄉可龍里老翁井側（今眉山市東坡區富牛鎮永光村），蘇軾之妻王弗葬于公婆墓旁。丁憂期間，蘇軾致信曾鞏，請其為祖父蘇序作墓志銘。

然而無論是歐陽修、司馬光還是曾鞏，他們對蘇洵有各種各樣的稱呼，獨獨沒有“老泉”之稱。

稱蘇洵為“老泉”的宋朝人，都是南宋人。因為蘇轍晚年，屢遭排擠迫害，最后閉門潁州十年，埋頭整理一生著作，以穎濱老人自居，以祖籍河北欒城為名，匯編成《欒城集》《欒城后集》，終因三蘇作品被朝廷毀版禁刻，抱憾離世。

蘇轍去世之年（1112年）才出生的王士朋是最早說“老泉”是蘇洵的人，他在《集注分類東坡先生詩》卷一中說：“庚子正月，先生（蘇軾）與子由（蘇轍）侍老泉（蘇洵）自荊州游大梁。”其后有不少人受其影響，人云亦云，把蘇洵稱為“老泉”以致后來《三字經》的作者王應麟，也用“蘇老泉”特指蘇洵，明代也曾刊刻《蘇老泉先生全集》。

蘇軾蘇轍詩文為何頻頻直呼“老泉”？

蘇軾蘇轍兄弟的很多詩文碑刻中，都有“老泉”一語出現，如果蘇洵號“老泉”，在避諱極嚴的宋代，蘇軾和蘇轍是不可能子犯父號直言“老泉”的。

名噪一時的《上清儲祥宮碑》上有“老泉撰”字樣。此碑是北宋元祐年間所撰，元祐年始于1086年，止于1094年，而蘇洵早在1066年就已經去世了，這是蘇軾號“老泉”的一個明證。  

蘇軾在《六月七日泊金陵，得鐘山泉公書，寄詩為謝》中寫道：“寶公骨冷喚不聞，卻有老泉來喚人。”詩中的“泉公”和“老泉”都是指鐘山佛慧禪師法泉，說明“老泉”不是父親別號。

宋神宗熙寧末年，朝廷郊祀，廣施封贈，蘇洵被追贈為“太常博士累贈都官員外郎”，蘇軾于元豐元年“謹遣人赍告黃二軸”，“擇日焚納”祭奠乃父，并作《祭老泉焚黃文》，此處“老泉”就是代指蘇氏父母的墓地。

無獨有偶，弟弟蘇轍也多次在詩文中借題“老泉”直抒胸臆，指向十分明確：歸安老泉。他在《次韻子瞻寄賀生日》：“弟兄本三人，懷抱喪其一……歸心天若許，定卜老泉室。”《再祭亡兄端明文》“老壟在西，老泉之山。歸骨其旁，自昔有言”。去世前一年，七十三歲的蘇轍在《卜居賦(并引)》中寫到“念我先君，昔有遺言：父子相從，歸安老泉。諸子送我，歷井捫天。汝不忘我，我不忘先。”

由此可見，“老泉”是眉山蘇家墓地的代稱。蘇軾蘇轍兄弟晚年意識到，連遭貶謫，無力還鄉，百年之后更不可能像父親一樣，加官厚祿，“敕有司具舟載其喪歸蜀”。蘇軾蘇轍便以“老泉”代指“眉山”，在詩文書畫留痕，寄托對故土對先人的思念。蘇軾更是直接把老泉作為自己的晚年別號了，留下多枚朱文印章。

《挑耳圖》驚現“東坡居士老泉山人” 朱文印章

日本大阪市立美術館曾展出該館所珍藏之蘇軾所書《李白仙詩卷》墨跡。該件后有金人蔡松年、施宜生、劉沂、高衎、蔡珪五人的題跋。其中高衎（金世宗時吏部尚書）于正隆己卯（四年，即宋高宗紹興二十九年，1159）的跋文云：“太白清奇出塵之詩，老泉飄逸絕倫之字。”這說明早在南宋初年，金國士人已稱蘇軾為“老泉”了。  

后人陸續發現，蘇軾書畫中自鈐“老泉山人”“老泉居士”之印章。現收藏于南京大學博物館的國家一級文物《挑耳圖》，是南唐翰林圖畫院待詔王齊翰繪制的一件畫作，作品流傳至今，是存世古畫中為數不多的真跡之一。《挑耳圖》自南唐內府流出，一度被北宋王詵（字晉卿）、王鞏（字定國）先后收藏。蘇轍（1039―1112）、蘇軾（1037—1101）和王詵（1048―1104）三位友人先后在卷后題跋。 

元祐六年（1091）正月初十蘇轍跋文曾提及王定國：“羽衣丈夫據床剔耳，胸中蕭然，殊可喜也。定國方無事，可以爲此，但行將馳驅，不復爾耳。”蘇軾跋文作于元祐六年六月二日，此時蘇軾從杭州返京師，寓居蘇轍東府數月，常與蘇轍、王詵、王定國等人唱和。其中，王詵跋文即以“老泉”稱呼蘇軾。王詵跋云：“聞諸懿敏子，近得三絕圖。彩翠江南屏，我詩老泉書。”而“我詩老泉書”，是指蘇軾跋文中書錄王詵七絕因耳疾所苦一事：“老婆心急頻相勸，性難只得三日限。我耳已較君不割，且喜兩家皆平善。”蘇軾將王詵偈詩抄錄在《挑耳圖》跋文中，而王詵接著又將蘇軾這一行為題跋在《挑耳圖》上，并自嘲泄露了天機。

三則跋文榫卯相合，以文字的方式再現了四人之間一段美妙的心靈故事，更讓今人得以鑒賞蘇軾的名下別具特色的朱文欽章：“東坡居士老泉山人”。如果“老泉”非蘇軾本人，蘇軾斷然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在弟弟題跋之后題跋欽章，而作為朋友王詵，也斷然不會在傳世之寶上，為朋友的別號作偽證了。

《挑耳圖》后落入宋徽宗趙佶之手，宋徽宗將其更名為《勘書圖》，以瘦金體題寫“王齊翰妙筆”。同理可證，如果“老泉”非蘇軾本人，那不僅是子犯父號，也會再以犯上欺君之名加罪。

郭紹虞“凝練老泉”影響至今

自清代以后，不斷有人質疑“老泉”別號。《潛邱札記》六卷是清代學者閻若璩考證經史文獻所做的隨筆札記。正像《潛丘雜記》上所說的：“蘇老泉先生是父冒子號也。蓋蘇氏先塋有老人泉，子瞻取以自號，不知何年訛以稱老蘇。”民國國學大師章太炎在重訂《三字經》時，將原文“蘇老泉，二十七”改成了“蘇明允，二十七”。

中國著名的教育家、古典文學家、語言學家、書法家，時任復旦大學中文系主任郭紹虞，曾于1979年、1980年兩度考察四川眉山三蘇祠，前次填了《沁園春》詞，后次寫了楹聯：“萃父子兄弟于一門八家唐宋占三席；悟駢散詩詞之特征千變縱橫識共源。”這副楹聯連同清代理學名臣張鵬翮的“一門父子三詞客，千古文章四大家”分別鐫刻在重修后的三蘇祠大門、二門的明柱上。

郭紹虞以88歲高齡作《沁園春》，詞曰：“沖雅潁濱，豪放東坡，凝練老泉。考兩朝唐宋大家僅八，三蘇父子，角逐其間。人杰地靈，物華天寶，此語惟心未必然。憑自然，知讀書有得，家學相傳。一門才哲翩翩，數玉局堂堂路最寬。于詩、詞、駢、散，都臻化境；書法、繪事，均富云煙。行當所行，止乎當止縱稍分歧仍一源。祠重建，問當年遺物，可有榆蓮？”

郭紹虞德高望重，是中國文學批評史學科的奠基人，其著作被列為高校中文系教材。隨著《沁園春》面世，幾代學者便以“凝練老泉、豪放東坡、沖雅潁濱”來比喻蘇氏父子。著名三蘇研究學者曾棗莊則首次從學術史的立場對此公案進行考證辨析，質疑并否認了“老泉蘇洵說”這一傳統看法。1985年他撰寫的《老泉非蘇洵考》，發表在《社會科學研究》第3期。

2001年，曾棗莊、舒大剛在主編的《三蘇全書》中，并在《蘇洵集附錄二》（第六冊第311頁）以《老泉非蘇洵號》為題引用清代戚牧《牧牛庵筆記·東坡別號》：“蘇軾字子瞻，號東坡居士，盡人皆知；又字子平，知之已少。至老泉居士，則皆以為乃父明允先生，其實老泉亦東坡之別字也。原版《晚香堂帖》尾有東坡、老泉二印，欽蘇軾名下，此其明證。”

然而，即便是曾棗莊、舒大剛主編、被列為國家“211工程”建設重點學科項目的《三蘇全書》，卻同時收錄了蘇洵《老翁井》（第六冊第43頁）和蘇軾《老翁井》（第十冊第17頁），兩篇《老翁井》實則是同一篇，內容完全一樣：“井中老翁誤年華，白沙翠石公之家。公來無蹤去無跡，井面團團水生花。翁今與世兩何與，無事紛紛驚牧豎。改顏易服與世同，無使世人知有翁。”

這讓老翁井和老泉別號再度披上神秘面紗。

值得關注的是，同是復旦大學文科資深教授的王水照，2023年在其新作《蘇東坡和他的世界》一書中，以《“老泉”非蘇洵之號補證》為題，給出了“蘇老泉不是蘇洵”的結論。

有資料表明，四川眉山三蘇祠藏有嘉慶《秦郵帖》拓本四卷本，《挑耳圖題后》就收錄在卷一。蘇軾在題跋后的那枚長方形篆印“東坡居士、老泉山人”，不應該塵封在故紙堆里。

“老泉”別號是蘇洵還是蘇軾，何時能還原真相？

2024年3月12日17時59分，眉山三蘇祠博物館官宣回應明確：“老泉”不是蘇洵的名號。

文/王國波

[責任編輯：曹寧 姜捷 佟國強 韓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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