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文化觀察｜屈原《九歌》，有咱山東古代的“歌”？

來源：大眾報業(yè)·大眾日報

屈原《九歌》，有咱山東古代的“歌”？

□ 記者 周學澤

山東省社會科學優(yōu)秀成果獎是省政府頒發(fā)的全省社會科學研究最高獎，第三十五屆社會科學優(yōu)秀成果獎共評選出298項獲獎成果，從5月7日起，山東省社科聯(lián)官方微信公眾號對特等獎、一等獎作品集中進行宣介。其中，發(fā)表于2018年第5期《中國社會科學》的山東師范大學齊魯文化研究院院長、博士生導師江昌林的文章《遠古部族文化融合創(chuàng)新與〈九歌〉的形成》榮獲一等獎。

《九歌》是《楚辭》的篇名，原為中國神話傳說中的一種遠古歌曲的名稱，戰(zhàn)國時期楚人屈原（約公元前340一前278年）對其進行了重新創(chuàng)作?！毒鸥琛饭彩黄骸稏|皇太一》《云中君》《湘君》《湘夫人》《大司命》《少司命》《東君》《河伯》《山鬼》《國殤》《禮魂》。

《九歌》的來源問題，是兩千多年來《楚辭》學史上的一樁公案，眾說紛紜。江昌林利用民俗學等資料和20世紀80年代以后考古新資料建立起的完整考古學文化年代序列，對屈原《九歌》的“地域文化來源”有了新的考證和論斷，觀點讓人耳目一新。

“九歌”創(chuàng)作基礎

有“海岱東夷”要素

長期以來，《九歌》被認為是屈原在楚地文化基礎上加工形成的。如，王逸《楚辭章句》認為，《九歌》是屈原在楚國民間祭祀樂曲基礎上創(chuàng)作而成的?！扒胖稹保Z伏于“楚國南郢之邑，沅、湘之間”，“出見俗人祭祀之禮，歌舞之樂，其詞鄙陋，因作《九歌》之曲……”洪興祖《楚辭補注》、朱熹《楚辭集注》，以及新中國成立后的大學通用教材，大多采用此說。

但江昌林提出了《九歌》創(chuàng)作的“多地起源說”。蒙文通先生在1933年出版的《古史甄微》中認為，我國古代民族分為三族，即江漢民族、河洛民族、海岱民族。徐旭生先生在《中國古史的傳說時代》中認為，中國古代部族可以分為華夏、東夷、苗蠻三大集團。徐旭生還認為，蒙文通所說的江漢民族“大致等于我們說的苗蠻集團”，河洛民族“大致等于我們所說的華夏集團”，海岱民族“大致等于東夷集團”(《中國古史的傳說時代》61頁注解1)。

江昌林認為，《九歌》各篇的族屬及其形成流變，空間上正好處于海岱東夷集團、河洛華夏集團、江漢苗蠻集團所對應分布的山東文化區(qū)、中原文化區(qū)和長江中游區(qū)，而時間上又恰在五帝至夏商周三代之間。傳統(tǒng)關于《九歌》是屈原在楚國民間祭祀樂曲基礎上創(chuàng)作而成的認識并不全面?！毒鸥琛分杏泻ａ窎|夷族虞舜時代的《韶》樂、中原華夏族禹啟時代的《虬歌》、春秋戰(zhàn)國時期各諸侯國的生命生育祭歌，以及流傳于楚地的山川祭歌等。

江昌林對《九歌》文本所隱含的文化基因進行深入考證分析得出結(jié)論：《東皇太一》《東君》兩篇源于五帝時代海岱地區(qū)東夷部族的祭歌史詩；《河伯》《云中君》兩篇源于夏代中原地區(qū)夏部族的祭歌史詩；《大司命》《少司命》兩篇源于春秋時期各諸侯國的生命生育祭歌；《湘君》《湘夫人》《山鬼》《國殤》《禮魂》五篇才是楚地民歌。

這個結(jié)論為《楚辭》學界兩千多年來第一次提出的新見解，可謂“大膽”?？脊艑W把山東厚重的人文積淀稱之為海岱文化，即在泰山與箭鏃形岸線之間發(fā)展起來的陸象文化與海洋文化相匹配的中國區(qū)域文明。山東一帶古稱“海岱”?！昂ａ贰币辉~始見于《尚書·禹貢》：“海、岱惟青州”，又云：“海、岱及淮惟徐州”。海岱指自黃海西岸至泰山南北的廣大地區(qū)。

海岱文化區(qū)的概念是高廣仁和邵望平兩位先生在20世紀80年代提出的，主要以泰山為中心，包括山東省、河北東南部、河南東部、安徽和江蘇北部的廣大地區(qū)，面積20余萬平方公里。因此，江昌林的這個新觀點，使《九歌》這一傳統(tǒng)被認為是楚辭的作品，第一次和“山東”發(fā)生了聯(lián)系，《九歌》里邊有“山東古代的歌”，這是一種新認識新觀點。

屈原來過古代的山東

俄國文藝理論家車爾尼雪夫斯基說過：“藝術來源于生活，卻又高于生活。”確實，沒有生活就沒有藝術創(chuàng)作的源頭和靈感，屈原《九歌》是在民間祭祀樂曲基礎上創(chuàng)作而成，他創(chuàng)作前肯定是看過和聽過這些祭祀樂曲。

單純的樂詞可以通過文字傳遞，但古代沒有錄制視頻和音頻的可能，而且地方性祭祀樂曲，異地的人要傳唱也是比較困難的，屈原創(chuàng)作前接觸到原始的民間祭祀樂曲，最大的可能是在異地看到和聽到有關祭祀樂曲。

如果說《九歌》中《東皇太一》《東君》兩篇源于五帝時代海岱地區(qū)東夷部族的祭歌史詩；《河伯》《云中君》兩篇源于夏代中原地區(qū)夏部族的祭歌史詩，那么屈原到過這些地方嗎？

屈原原籍今湖北秭歸，其行吟所經(jīng)之地，如江漢之間、沅湘流域諸地，都為人所熟知，但屈原來過山東嗎？屈原還真的來過山東。據(jù)《史記·屈原列傳》，屈原于懷王十八年出使齊國，原文是“是時屈平既疏、不復在位，使于齊”。齊的國都就是今天的山東臨淄。

江昌林認為《九歌》中的《東皇太一》《東君》與東夷族《韶》樂之間有文化傳承關系，而屈原出使齊國，親眼看見《韶》演奏的可能性相當高。

據(jù)當今學者考證，“《韶》本東夷之樂”（《齊國〈韶〉樂的形成與發(fā)展》《管子學刊》2002年第二期）?！抖Y記·樂記》鄭玄注：“《韶》舜樂名，言能繼堯之德?！薄睹献印份d：“舜，東夷人也?！薄稘h書·禮樂志》：“舜作《韶》?！?/p>

屈原之前，春秋時的《論語》曾記載了孔子聞韶的故事。公元前517年，孔子來到齊國，在高昭子家中觀賞齊《韶》演奏盛況，不禁心醉神迷，陶醉于音樂的世界里，由衷贊嘆：“不圖為樂之至于斯也。”“學之，三月不知肉味?！薄妒酚洝た鬃邮兰摇份d：魯定公二年（公元前500年）齊魯夾谷之會，齊國所帶參加大典的樂舞就是俗樂（萊樂）。齊國用俗樂作為外交場合的大典用樂，可見屈原出使齊國觀看到《韶》樂的可能性很大。

更有意思的是，江昌林論證認為，屈原的遠祖溯源的話可能在海岱。商代早中期以前，楚族的起源及早期發(fā)展階段則在黃河中下游，且與夷夏兩集團有密切關系。在神話傳說中，楚人的遠祖有兩個：顓頊氏與祝融氏。這兩個遠祖的早期活動范圍主要在海岱與中原地區(qū)?！渡胶＝?jīng)·大荒東經(jīng)》：“東海之外大壑，少昊之國。少昊孺帝顓頊于此，棄其琴瑟?！鄙訇皇菛|夷集團的遠祖，活動中心在窮桑，即今曲阜一帶，少昊的陵墓至今在曲阜。后來，東夷集團強大，勢力范圍又向中原發(fā)展。顓頊氏族也隨之由海岱地區(qū)西遷到中原地區(qū)的商丘、濮陽一帶。

《國語·鄭語》所記載的顓頊之后，有祝融八姓。李學勤曾據(jù)新出資料如長沙子彈庫楚帛書等與傳世文獻互證，得出結(jié)論：“推本溯源，(祝融)八姓的原始分布都是中原及其周圍?！倍辶d姓正是祝融族八姓之一，而據(jù)《離騷》《史記》及清華簡《楚居》等可知，屈原的遠祖與楚王的先祖屬同姓共祖。

屈原遠祖溯源可能在海岱，而且來過齊國，從這個基礎上說，江昌林最終判定“東夷集團《韶》樂、華夏集團《虬歌》，為楚族所熟悉，并為屈原整理《九歌》時有所保存，是完全合乎史實的”就有了更大的可信性。

“小心求證”，證據(jù)較為可信

值得稱道的是，江昌林考證“《東皇太一》《東君》是源于五帝晚期海岱地區(qū)東夷集團虞舜族的《韶》樂”，旁證充分。

《九歌》十一篇篇幅都不長，江昌林的論證方法是以篇名和歌詞內(nèi)容為本源，然后和史料、考古相結(jié)合，可謂“小心求證”，有理有據(jù)。

他認為，《東皇太一》實際是“東皇”與“太一”的同義詞疊用。在金文中，“皇”字作光芒四射的太陽出于土上之形(如函皇父匜、史獸鼎)。所謂“東皇”，即東升的太陽。“太一”一詞在先秦兩漢典籍中常見，本義為太陽神?！秴问洗呵铩ご髽贰分兴^“太一出兩儀，兩儀出陰陽”，所謂“萬物所出，造于太一，化于陰陽”，都是指太陽東升，分開天地、晝夜、陰陽，化生萬物?！皷|皇”與“太一”疊用，旨在表達族眾對太陽神至高無上的神威之敬意。

《東君》接著寫祭祀夜間太陽神：“青云衣兮白霓裳，舉長矢兮射天狼。操余弧兮反淪降，援北斗兮酌桂漿。撰余轡兮高駝翔，杳冥冥兮以東行。”這里的“天狼”“北斗”均為星名?！笆浮薄盎　笔翘柟饷⒌南笳?，而詩中將它們與星星連在一起，說“射天狼”“援北斗”，自然是指白天的太陽光芒轉(zhuǎn)換成夜間的星星，暗示太陽的西下，所以說是“反淪降”。

江昌林總結(jié)：《東皇太一》是白天祭祀太陽神的歌舞儀式，《東君》是夜間祭祀太陽神的歌舞儀式。兩者合在一起剛好成了組歌。由此，江昌林聯(lián)想到《東皇太一》《東君》的太陽神話與海岱東夷集團的“太陽崇拜”應有聯(lián)系。

在海岱地區(qū)，東夷先民存在太陽崇拜，這已經(jīng)為考古學所證明。東夷先民先后創(chuàng)造了后李文化—北辛文化—大汶口文化—龍山文化—岳石文化及商周文化，在這些考古學文化序列遺址中，不斷出現(xiàn)豐富的有關太陽崇拜的遺物。其中，最典型的便是大汶口文化遺址出土的大陶尊上的日月山刻紋和大汶口文化至龍山文化遺址出土的代表太陽鳥圖騰的陶鬶和鳥足陶鼎。而在文獻記載中，東夷集團的先祖太昊、少昊、帝舜、后羿、伯益等，都以太陽鳥為圖騰。

江昌林將東夷集團崇拜太陽的地理環(huán)境特色與《東皇太一》《東君》中有關太陽神的“東升西落”“日出扶?！薄疤柣桒B”“太陽作弓箭”四個要素正相吻合，推測《東皇太一》《東君》的祭太陽頌歌與東夷習俗有內(nèi)在聯(lián)系，這就使屈原的《九歌》創(chuàng)作源頭“多地起源說”有了新的論據(jù)支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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